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四九


  懷玉溜到一旁,忽見一張大型彩色相片。

  正是段娉婷,是她斜倚著,拎著一塊香皂的廣告相片。因為洗淨鉛華似的,變了另一個人。上面還有一段文字:

  「力士香皂之特長,不外色白香濃與質細沫多,以之洗濯,不獨清潔衛生,而且肌膚受其保護,可保常久嬌嫩細膩。」

  末了簽個龍飛鳳舞的「段娉婷」。

  二人買好,轉身走了,櫃檯上方有竊竊私語:「嘿,不管她用什麼洗澡,就是『髒』!」

  「身畔的是誰?不像是戶頭。」

  「不是戶頭,就是小白臉!」

  「也不像,蠻登樣的,倒是她巴結著他。什麼來頭?」

  逛完永安逛先施,反正這般又謀殺了大半天。段娉婷非常地滿足而疲倦,到了先施公司頂樓的咖啡室,便點了:「霜淇淋聖代!」

  懷玉忙勸止:「你身體還沒好,過幾天還要拍戲,不要吃冷的。」

  「我偏要!」她有點嬌縱地堅持著,目的是讓他再一次關心地制止和管束。

  ——誰知他只由她。

  這樣地又撒手不管了?怨恨起來,便罵道:

  「你雖然救過我,不過對我也不怎麼好!」

  「也不全為是你。在那種情形底下,誰都一樣。你怎麼可以糟蹋自己?聽說不止一次了,自殺又不是玩的——」

  「你先說是為了我,我才跟你說話。」逼他認了,方從詳計議,娉婷比較甘心。

  「是——」

  「好了,我滿意了。不過我今天不說,改天再說。這是送你的。」

  然後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禮物出來,一個長型的盒子,拆開一看,是管自來水筆。

  懷玉忍不住笑了:「你們上海,什麼都是『自來』的:自來血、自來水、自來火、自來水筆……」

  「你什麼時候『自來』?」她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著懷玉,她等著他。他再一次地發覺,原來她的眼睛實在是棕紅色的——與那晚的燈影無關。

  像一種變了質的火焰。她原是多麼地高傲,誰知栽在他手上。她心中縈繞的,已經不止是對男性的渴望了,她其實不是要一個男人,她心裡明白,她要一個不知她底蘊,或者不計較她底蘊的天外來客,帶領她的靈魂,逃出生天。也許有一天,她放棄了此生的繁華,但仍不是時候,她必得要他承認了她此生的繁華,她方才放棄得有價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娉婷,上海灘首屈一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熱咖啡,又苦又甜。當他們並立,他一點也不卑微,他是淩霄大舞臺的頭牌武生,簡直一步一步地踏向他的虛榮。

  吃不了兩口楊梅果醬攀,忽地來了三個女影迷,戰戰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邊又你推我讓,不敢上前。終有一人鼓起勇氣,請她簽個名字,聯手都抖了。段小姐有點煩,便道:「我只簽一個!」

  打發了三人,由她們三人爭奪一個簽名好了。她瞅著懷玉,是的,又有影迷及時來墊高自己的位置了。

  「你怎麼可以沒看過我的電影?」她問。

  「今天有得看麼?」他問。

  她架上了太陽眼鏡,領他到愛多亞路的光華大戲院去。架了眼鏡,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眾人驚訝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請懷玉看她的電影。

  戲院大堂還有宣傳花牌:「亦瑰麗、亦新奇、亦溫柔、亦悲壯。珠連玉綴,掩映增輝。」在她的劇照下,自是歌功頌德:「她,是電影圈的驕子!她,是藝術界的寵兒!」

  今晚上的是《華燈》,她演一個被惡霸霸佔著的妓女,為了孩子的前途,華燈初上之際,便倚在柱下等待過路的男人。每隔一陣,字幕便一張張地出來了:「人生的路是多麼地崎嶇!母親的心是多麼地痛苦!」

  電影是無聲的。

  觀眾也是無聲的。

  在光華大戲院的樓座,懷玉從未設想過,他正坐在一個美女的旁邊,而她的另一個故事卻又在眼前——是不是,會不會,還有另外的故事?他有點拘束地正襟危坐了。

  大半年之前,他還不過拿著她的一張相片,世事甚是莫測。

  《華燈》散了戲,段娉婷道:「到什麼地方吃飯好?」

  懷玉強調:

  「什麼地方你就拿主意吧,不過這一頓,我是一定要做東的——去一個我付得起的地方。」

  「那不要到紅房子吃大菜了。」段娉婷馬上變了主意,「原來是想讓你嘗乳酪雞跟洋蔥湯……呀,有了!」

  結果是吃素。

  也不是素,是素菜葷燒。這店子賣鴛鴦魚絲、魚冬筍、八寶金雞……全都是「虛假」的,不外把菜蔬粉團裝扮成肉。

  懷玉笑:「上海人花樣真是多,連吃素也不專心,這蝦仁明明是假的,偏又說是真的。」

  「你權且把它當做蝦仁來吃,假的就變成真的了,吃呀,對不對?」

  「——對,果然是蝦仁的味道。」

  一壁吃,便聊到日後要拍的戲分,段娉婷只不耐:「不知道呀,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愛鏡頭吧,那個人,別提了,他有一次想占我便宜,我一拍完,就當眾推他個四腳朝天。哼,我還自殺呢,真是!戲就是這樣。先恨了他,過幾天,再補一段愛他,感情是跳拍的,簡直不正常!」

  牢騷發過了,自素食店出來時,二人正待上車,只見對面馬路有輛汽車忽地一怔,車上的人遙遙投來一瞥,靜夜中有點訝異,末幾,即絕塵而去,沒有反應。段娉婷認出來,依稀是史仲明。

  她問懷玉:

  「下一回演什麼?」

  「陸文龍,雙槍陸文龍。」

  懷玉回到五馬路的下處,已是十一點多了,李盛天還沒歇,只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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