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四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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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洗過了頭,頭髮還是半濕的,手中開動了電氣吹幹器,把它張揚著,呼呼地吹,秀髮竟自漫捲成紛雜的雲堆,掩了半隻右眼。她自發縫間看著懷玉: 「我叫你唐,好不好?『唐』,像外國人的名字,TOM!」 「不,『唐』是中國人的姓呢。」 「唐,」她逕自喚著,「你在看我的訪問文章?」 懷玉馬上掩飾:「不,我只在看這廣告,什麼是『人造自來血』?」 「上面有英文,你會英文嗎?」 「不會。」懷玉稍頓,「你會吧,說你每天閱讀中英文一小時——」 「哈哈哈!」段娉婷笑起來,「你說沒看那文章的?沒有,嗯?」 懷玉臉紅耳赤的,窘了一陣。 「那補品是金先生幹的好事,報上的廣告用上了英文,是洋貨,唬人的,大家都來買,他也就發了一票大財,我是從來也不喝的,你要喝嗎?」 「金先生——」 「不許問啦!」段娉婷馬上便道,「你要咖啡?我給你調一杯。」 「不必麻煩了。」 「不麻煩,有自來火。」 乘勢跑開了。 待懷玉開始呷著他此生第一口的咖啡時,段娉婷忽地責問:「你幹嗎跟我搭架子?」 「是你先搭的架子。」 「我紅嘛!」 「那與我無關,而且不想知道。我現在也紅。」 「上海是我的地方呢。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受歡迎?你看過我電影沒有?」 段娉婷不服氣了,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地位?他竟然三番兩次地瞧不上她?忿忿然只說得滿嘴「我我我」。 「電影還沒拍好。」 「哎,你這土包子,我拍過十部電影了。那《夙恨》,這幾天我才不要拍。」 「那怎麼成?」 「我身體虛弱嘛,你洗過胃沒有?你不知道有多苦。我要休息。唐,你陪我休息。」 「段小姐,我怎麼就有你那麼閑?你身體差勁,那就好好躺一回吧。我來一趟,也沒什麼好聊的,倒像耽誤你了——」 段娉婷聽得懷玉這般地倔,忍不住仰天格格大笑!道: 「唐,你真可愛,一點也不滑頭。」 笑的時候,身體往後一攤,胸脯煞有介事突出了,都看不清裡頭是什麼,隔了最薄的一層,還是看不清——懷玉一瞥,駭然。在這初春,室內的暖氣竟讓他悄悄地冒了點汗,他忍不住又一瞥,想不到這樣地貪婪。 段娉婷只覺誘惑一個僧人,也沒如此費力過,她問: 「你幾歲?」 「二十一歲。你呢?」 「噯,你問小姐的年齡不禮貌。」 「是你先問的,你幾歲?」 「跟你差不多。」 「比我大還是比我小?」懷玉擰了,好像她既一意在耍他,所以非得窮追猛打不可。 「哎,窮寇莫追啦。」 ——心想,真笨,不回答,自是比他大,場面上的圓滑竟半點也沾不上。眼睛十分縱容地瞅著他,懷玉沒回避她的眼光,只耿直問: 「你到底找我幹嗎?」 「你是我救命恩人嘛,待我換件衣服逛街去。」 段娉婷換了襲灰紫色的旗袍,故作低調,那衣衩在腿彎下,走起來有點不便,但因為難期快速,倒讓人把下擺的三列緄邊都看清了。人家不過單緄雙緄,她卻是三緄,手工精緻得不得了,泛了點桃色豔屑,末了用一件濃灰的大衣又給蓋住了。 正要出門,她又道: 「不,我要另換一隻口紅,我不用平日那只——為了你的,好不好?」 果然換了一隻清淡的,懷玉哪敢說不好。 司機把二人載至南京路,小姐著他等著,便走進惠羅公司看布料去,什麼月光麻紗、特羅美麻紗、橋其絲麻紗,都不甚中她意,只管對懷玉道: 「一想著要換季,就覺著頭大。」 見他沒什麼反應,一把挽著他的臂彎: 「哦?悶煞你啦?惹毛你啦?——這可不是你陪我,是為了答謝,我陪你的!」 「不,我只是怕出洋相。」 「真是!只有付鈔票的是大爺。來,你到過永安麼?」 聽倒是聽過的,一直沒工夫來一趟,而且這些南京路上的百貨公司,賣的都是高級商品,英國的呢絨、法國的化妝品、瑞士的鐘錶、法國的五金機具、美國的電器、捷克的玻璃器皿,甚至連衛生紙,也是印著一行洋文,標誌著舶來品。 ——光顧的客人,不是外國人,便是「高級華人」。 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臉迎人的「花瓶」,斑斕的旗幡淩空飄舞,洋鼓洋號,吹吹打打,十分唬人。懷玉只覺自己是劉姥姥。段娉婷原來真是個洗澡狂。到了化妝品櫃檯,買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露香皂,用的是公司所發的「禮券」,隨手一揚,都是巨額,不知從何而來。櫃檯的花瓶們認得她,招待十分熱情討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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