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四七


  整個攝影場中的蒼生,都在聆聽她的獨白,不知是她的演技,抑或是這個虛構的老套故事,總之騙盡了蒼生。

  她拿起了安眠藥,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地吞下去了。很多人的臉孔出現在眼前。男人的臉孔,有最愛的,也有最恨的——第一個男人是她父親。在鹽鋪的倉庫裡,她十五歲,父親強暴地要她,事前事後,都沾了一身鹹味,至今也洗不掉。啊。也許因為這樣,她竟是特別地愛洗澡,用牛奶洗,用浴露,用香水。奇怪,總是鹹得悶煞人。

  幸虧南京路發生了五卅慘案,一九二五年,她最記得了,工人、學生們為抗議日本紗廠槍殺工人領袖,所以聚集示威演講宣傳。老閘巡捕房前開槍了,九死十五傷,有個路人中了流彈——他不是無辜,他是償還。

  段娉婷認定了是天意,巡捕代她放了一槍,收拾了父親。早已喪母的二男一女便開始自食其力。兩個哥哥壞了,混跡人海,很難說得上到底幹了什麼。自己這個做妹妹的,也壞了,但她卻有了地位。

  ——地位?

  她不過是當不慣薦人館介紹過去的傭工,便毅然考了演員,過五關,睡六將……

  她知道大夥並沒真正瞧得起她,雖然這已是個摩登的時代了,不過,她讓誰睡過了,好像馬上便被揭發。

  他們用一種同情但又鄙視的態度來捧著她。一個女人賤,就是賤,金雕玉琢,還是賤。

  她一片一片地把安眠藥吞下去……

  橫來一下暴喝:

  「停停停!她來真格的!」

  便見一個旁觀的他,飛撲過來,慌忙地奪去她手中的瓶子,世界開始騷亂。他用手指頭往她咽喉直摳,企圖讓她把一切都給還出來。導演正沉迷于劇情,直至發覺她其實假戲真做了,急急與一干人等攏上去,助懷玉一臂之力。有人交頭接耳地:

  「又來了?真自殺上癮了?」

  懷玉喊:

  「快,給她水喝,灌下去!」

  他灌她一頓,又逼她嘔吐一頓,他一身都狼藉,扶著她,摟著她。那麼軟弱,氣焰都熄滅了,只像個嬰兒。

  直至車子來了,給送進醫院去。

  懷玉在樂世界的日戲失場了。

  六時二十分,終於醒過來,瑪麗喚懷玉:

  「段小姐請你進去。」

  懷玉只跟洗胃後的段娉婷道:「沒事就好,以後別窩屈盡憋著——」

  段娉婷蒼白著臉:

  「我沒憋著,你陪我聊聊。」

  「我要上夜戲呢,你多休息。」

  「一陣子吧?」

  「改天好了。」懷玉不忍拂逆。

  「哪一天?幾點鐘?什麼地方?我派車子來接,哪一天?」

  懷玉只覺他是掉進一個羅網裡。

  他自憋憋囚囚的大雜院,來至鬧鬧嚷嚷的弄堂房子。然後,車子接了他,停在霞飛路近聖母院路的一座新式洋房前。

  通過鐵柵欄,踏進來,先見一個草坪,花壇上還種了花,是淺紫色的,說不上名字。她住在二樓,抬頭一看,露臺的玻璃門倒是關了,隔著玻璃,雖然什麼都看到,但卻是什麼都看不到。

  段娉婷一定知道他們在淩霄上了二十一天的戲,賣個滿堂,為了吊觀眾胃口,故意休息七天,排一些新戲碼,之後捲土重來。段娉婷一定知道他練功過了,有自己的時間,故而俘虜來——懷玉可以不來的,他只是不忍推拒一個「劫後餘生」的小姐吧。也許需藉著這個理由才肯來。

  很多事情在沒有適當的引誘和鼓勵下,不可能發生。唐懷玉,甚至段娉婷,二人在心底開始疑惑,那一回的自殺,究竟是不是命中註定的,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一次「手段」?

  傭人應門,招待懷玉進內之後,便一直耽在傭人間內,不再出來。

  「小姐請你等她。」

  懷玉只見敞亮的客廳,竟有一架黑色的鋼琴,閃著懾人的寒光,照得見自己的無辜。他無辜地踏上又厚又軟的大地毯,是淺粉紅色的,緋緋如女人的肉。踩下去,只羞慚於鞋子實在太髒了,十分地趑趄,不免放輕靈點,著地更是無聲。

  鋼琴上面放了本《生活週刊》,封面正是段娉婷。一掀,有篇訪問的文章:

  「……段小姐的臉兒,是美麗而甜蜜的,充滿著純潔無邪的藝術氣質。兩條纖秀眉毛底下,一雙烏溜溜亮晶晶圓而大的眼珠,放出天真爛漫的光芒。豐潤的雙頰如初熟的蘋果。調和苗條的體格,活潑伶俐的身段,黃鶯兒似的聲調,這便是東方美人的臉譜了。

  「段小姐的生活美化、整齊、有規律。清晨八時起身,梳洗後便閱讀中英文一小時,寫大小字數張。有空還常看小說,增加演技修養。晚間甚少出去宴會,不過十時左右便已休息了……這位藝貌雙絕的女演員,正當黃金時代的開始,他日的前程是遠大光明的,她卻說,最喜歡的顏色不是金,而是紫和粉紅……」

  難怪花圃是紫,地毯是粉紅,簡直是一回刻意求工的佈置,好好地塑造出一個浪漫形象以供訪問。

  忽地耳畔傳來一陣熱氣,嚇得懷玉閃避不及。不知何時,段娉婷出來了。她穿的是說不上名堂的滑膩料子,披掛在身上,無風起浪,穿不進睡房,穿不出大堂,只似一條瑩白的蠶,被自己吐出來的絲承托著,在上面扭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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