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四六


  「小滿!小滿!」

  ——真奇怪,她聽得身上的男人在這個非常時期緊張的一刻喚著另一個名字。他醉了,眼睛裡也充滿了酒,貼得那麼近,一邊咆哮,一邊用力抓住她的頭髮,逼令她的一張臉正正地對準他。她被扳,動彈不得。

  他非要看著她,如此逼切而又憤恨,貪婪如獸,他專注於她分不清是痛苦或快樂的表情,這一刻,他知道女人是最愛他的——生理上、心理上。

  他暴烈地聳動著狠喚著:

  「小滿!」

  段娉婷連稍稍張開眼睛的力氣也沒有。她眼前一黑,墮落萬丈深淵,一直地往下墮,有節奏地,萬念俱灰地。不管是誰,不知是誰,在這束手無策之際,真的,這個男人她最愛,她需要,他是她畢生的靠山,她像絲蘿般纏繞,身體挺貼向他,以便根深蒂固。

  女人再也沒有自尊,也沒有拖欠。他在給予的時候,不也同時得到了嗎?誰也不欠誰。她開始呻吟……

  如上海的呻吟。

  上海是個沒自尊、不拖欠的地方,在中國,再也沒有一處比這兒更加目無法紀道德淪亡了。不單無法,而且無天——天外橫來一隻巨手,掩著上海頂上一片天。

  上海的女人,墮落已上癮。

  整個的上海,上海裡頭的法租界,這愛多亞路以南的法租界,比公共租界更混亂,一切的罪惡都集中到這裡來了,鴉片煙館、賭場、暗娼明妓、電影、舞臺、樂世界、金公館。她陡地不可抑制地嘶叫起來……

  喧囂的夜上海,誰也聽不清誰的嘶叫。

  不夜天也會夜。

  大白天,朱盛領懷玉參觀攝影場來了:

  「這幾天拍的《夙恨》,佈景是我搭的。」

  拍戲的長鈴一響,導演出場了,是一張僵化了的胖臉,像冰鎮的一塊豬油年糕,趾高氣揚地往帆布椅坐下,喊:

  「開麥拉!」

  機器開動,只拍攝一個老婦的淒涼反應。拍了一陣,他不耐煩了,又喊:「咳,咳!咳!」攝影、劇務、道具、場務、雜務……面面相覷。助導向場記打個眼色,場記向導演的心腹小工努努嘴。不一刻,小工奉上了小茶壺,導演一飲解渴——卻原來是茶裡偷偷放了煙泡,順風順水的,他就頂了鴉片癮。眾人籲一口氣。若再發作,又離不了場,他也許就會拿起一片麵包,用小刀挑些煙膏塗抹當點心地吃。導演嗓門大了一些:「娘希匹!怎地失場了兩天?拆爛汙!」

  擾攘一陣,有人來通報:

  「導演,段小姐來啦,正在化妝。」

  既來了,導演的氣焰也斂了。畢竟是現實:馬路上掉下一塊大招牌,砸傷三個路人,其中兩個是導演,而明星,真的,明星只有她!

  段娉婷被金先生「禁錮」了兩天。

  對鏡一照,天,汪汪的眼睛,蒙了一層霧,眼底下有片黑影子,極度的「睡眠不足」,一種明明可見的罪孽似的烙記——還未愛弛,已然色衰。真的。

  攝影場中盡惹來遐思風語,沒有一個人膽敢拂逆她,只給她撲上香粉蜜,撲一下,抖一下,全然上不上臉。

  「算了算了,橫豎要拍,先拍自殺那場也罷!」

  她憔悴了,更適合自殺,大夥只好聽她的,遂又給更換了衣服。

  從前,電影院裡充斥著神怪武俠鴛鴦蝴蝶的片子,根本沒出過什麼明星,後來,影片的內容漸漸「進步」了,也開始涉足現實,反封建,好看得多,明星制度也產生了。

  「九·一八」、「一·二八」,日本人肆虐,雖謂國難當頭,電影業反而畸型發展,誰都沒有明天,只有避難,電影院是避難所,大家躲進陰暗的空間悲哀痛哭。

  《夙恨》中,段娉婷演一個敗落的大家閨秀,父亡、母病,於是被逼赴舞場出賣自己,受盡苦難。她賺到的皮肉錢又讓一個男人騙了,聲色犬馬一番。她懷了孩子,他又跑掉。今天她自殺。

  段娉婷拿著一瓶安眠藥來了,本來還是有點歉意,因她兩天沒出現,整個攝影場的人便在等她,先跳拍了母親的反應,跳無可跳。現一見到導演,他已忙不迭討好:「段小姐,慢慢來,沒關係,先要培養一下情緒麼?」

  他既捧著她,遂不了了之,下頷微微一抬,表示要靜一靜。誰知一瞥之間,便見搭佈景的身畔,站了叫她恨得牙癢癢的唐懷玉。

  他要看她表演了——他看出什麼來?他那種鄙屑冷笑,是在嘲弄自己的淫賤嗎?

  實在也是一個賤女人。

  段娉婷把一頁對白遞還給助導,然後獨自地靜默了。

  大夥都在等她進入角色,她漫不經意地,把感情掏出來,放進這個女人的身上了。只一示意,機器軋軋開動,眼神起了變化,淚花亂閃而不肯淌下,她對死是畏懼的,不過生卻更無可戀,她近乎低吟地念著對白:

  「媽,我對不起您,不能養您終老。我是多麼地希望親眼看著您好起來,回到過去的日子,雖然窮,一家過得快快樂樂,不過一切已經遲了,我已經是一個不名譽的女人了,每天在跳舞場,出賣自己的身體和靈魂。我對愛情並無所求,只求一位愛我、體貼我的愛人,就該滿足了,這不過是起碼的要求,不過難得啊!當我打開了抽屜,發覺裡頭一無所有,媽,我真的一無所有,惟一有的,是肚中的孩子,但我不願意讓他來到這個醜惡的世界中受盡苦楚折磨,受盡玩弄,被這時代的洪流卷沒,失去自己,媽,我要去了……」電影中,瀕死的人往往需要賣力氣念一段冗長的對白來交待她的前塵往事,一生一世——雖然一早已經拍過了,卻不憚煩地重複一遍,好提醒觀眾們,她有多痛苦!觀眾們聽不見,但看得出。段娉婷的淚終流下來了,表演時她得到無窮無盡的快感,彌補了精神上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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