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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不,是個戲園子裡頭的案目吧,還不是造化好?」

  迎春戲園是五馬路最出名的一個戲園子了,二十多年前,金嘯風出道不久,還不過是十名案目中的一名。交一點押櫃費,便開始他的招攬生涯。他們引導生熟客人進場看戲,每張票可以拿上個九五折,看這數目,好處不大,不過外快很多。公館中的太太奶奶們看戲,不免要吃點心吃好茶,而商家們招待客人,往往不一定當天付款,積了三五趟一起收,這「花帳」便給得闊氣點,有時數目報上去,多了一點,誰都沒工夫計較。殷勤的案目吃得開,會動腦筋的呢,打一次抽豐,就有賺頭了。

  金嘯風正是十名案目中眾口一辭的「大好佬」,別管他用了什麼手段,反正他精刮,這似是螺螄殼裡做道場,也能脫穎而出。

  當他成了個一等的案目後,更左右了老闆邀角的行動,他要這個,不要那個,老闆為怕全體案目告退,張羅不出一大筆的押櫃費相還,他便聽他們的了。

  金嘯風的父親,原不過開老虎灶賣白開水的,衙堂人家來泡水,一文錢一大壺,誰料得那個守在毛竹筒旁豁朗朗收錢的孩子,後在十六鋪一家水果行當學徒,再在小賭場、花煙間賣點心的小夥子,搖身一變再變……

  「好了好了,說了老半天,也得吃點點心吧?」朱盛說著,領了自城隍廟九曲橋走過,到了對面的另一家小店。

  一進門,便嚷嚷:

  「有什麼好的?百果糕?酒釀圓子?鴿蛋圓子?」

  看來真是春風得意。

  李盛天道:「師弟,你在上海倒是混得不錯呀。」

  「上海是個投機倒把的地方,不管哪一行的買賣,冷鑊子裡爆出熱栗子來,從前我想都沒想過有今天。」

  說時不免亦躊躇滿志,腳也搖晃起來了,所謂「暴發」,就是這般嘴臉吧?

  懷玉問:

  「那金先生倒也是暴發,金太太是什麼人?」

  「金太太是個啞謎!」

  「她在不在上海?」

  「不知道。」

  「那麼,在什麼地方?」

  「在不在人間都不知道呢。」

  大夥好奇了:「究竟有沒有這個人呢?」

  「不知道,也許壓根兒沒有,也許她不在,也許還在,不過是個秘密——我也希望知道。」

  「沒有人見過麼?」懷玉追問。

  「太多人說見過,不過閒話多得像飯泡粥,全沒准,都瞎三話四。兩年前一份小報玩噱頭,影射一下,三天之後,就坍了。」

  「影射什麼?」

  「說是個唱彈詞的蘇幫美女。」

  哦,說小書。

  然而這個美女,怎地在人世間如此地被傳說著,而傳說又被人為地中止了?

  她是誰?

  金先生的身邊有沒有這樣一個人?

  這些,都不是懷玉所能瞭解的,正是初到貴寶地,舉目盡是意外,人物一個一個登場,目不暇給。

  連吃食也跟北方不同呢。

  吃過鴿蛋圓子,還買了點梨膏糖。這糖還是上海才有的土產呢,花色的,內有松仁、杏仁、火腿、蝦米、豆沙、桂花、玫瑰等,另一種有止咳療效,還和了川貝、桔梗、茯苓等藥材,配梨煎熬成膏。小店中還有冰糖奶油五香豆、桂花糖藕、擂沙圓、貓耳朵、三絲眉毛酥、豬油松糕、八寶飯……

  ——若是志高來了,這豈非他的天下了?一看到吃食拋海,不免惦念著志高。兩個人,一氣兒啃一大頓。不,三個人。不——懷玉馬上抖擻著問李師父:

  「明兒什麼時候走走台?」

  「上午到樂世界,下午到淩宵。」

  重要的是淩宵大舞臺,好不容易才踏上淩宵的台毯呢。三天后,他就知道了,這個可容兩千人的舞臺,這綺麗繁華的大都會,有沒有他一份。

  《立報》上出現了的宣傳稿件,用了「唐懷玉,你一夜之間火燒淩宵殿」為標題,給《火燒裴元慶》起個大大的哄。

  淩宵大舞臺在四馬路,是與天蟾齊名的一個舞臺,油漆光彩,金碧輝煌,包廂中還鋪了台毯,供了花,裝了盆子來款客。

  舞臺外,不止是大紅戲報,而是一個個冠冕的彩牌,四周綴滿絹花,懸了紅彩,角兒的名字給放大了,在馬路的對面,遠遠就可以看到。晚上,還有燈火照耀著,城市不入夜,好戲不能完。

  頭一天,上的都是各人拿手好戲,《拾玉鐲》、《豔陽樓》、《火燒裴元慶》、《霸王別姬》……

  懷玉在人海中浮升了,金光燦燦的大舞臺,任他一個人翻騰。到了表演摔叉時,平素他一口氣可以來七個,這回,因掌聲彩聲,百鳥亂鳴,鐘鼓齊放,他非要來十二個才肯甘休——觀眾的反應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竟是會疼的。

  原來真的「打在身上」了。

  上海觀眾們,尤其是小姐太太,聽戲聽得高興,就把「東西」扔向臺上,你扔我扔的,都不知是什麼。

  鬥志昂揚的懷玉,只顧得他要定這個碼頭了。

  末了在後臺,洪班主眉開眼笑,打開一個個的小包,有團了花綠鈔票的,有用小手絹裹了首飾,難怪有分量。

  他把其中一個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遞予一身淋漓的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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