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四二


  史仲明介紹著:「段小姐,這是唐懷玉唐老闆、李盛天李老闆、魏金寶魏老闆,都是北平的紅角兒,這幾天要來演出了。」

  段娉婷一一輕盈地握手,目中沒什麼人,所以感覺得出,也沒什麼力氣——甚至沒什麼正視的意思呢。一雙如煙的眼睛,只不經意地這個掠一下,那個掠一下,朦朧而又敷衍。水光粼粼,益發地無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誰。你與她毫無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懷玉一看,他認出來了,當下衝口而出:

  「呀!我是見過你的!」

  「見過?」

  懷玉只覺自己失態,不好意思了。

  「——你那個時候來北平登臺——」

  「對,我們在真光表演歌舞。瑪麗,是哪一部電影?」竟記不起來了?

  「是《故園夢》。」

  「唔,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記不住,再問。

  「唐先生。」瑪麗十分勝任地當著女秘書。

  「唐先生有來看麼?」

  懷玉臉更熱了,那時他身在微時,不過是天橋小子,只好支吾:

  「——我是看過你們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還有……名兒給忘了。」

  段娉婷不動聲色,淺笑:

  「噯,我都奇怪,怎地配角都給印相片送人呢?真是!」

  懷玉沒見過此等氣焰,一時忍不住:

  「也不能這樣說,光一個人也演不來一齣戲的吧!」

  娉婷面色一沉。

  城隍廟是道教的廟。道教供神最多了,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閻王,還有城隍、土地、龍王、山神、雷公、雨師……甚至門神。各司各法,誰有本事,誰就可以立足了。

  在上海,老少皆知的南市豫園和城隍廟,一直是遊逛勝地。廟內外吃食小店林立成市,風味多樣。朱盛正介紹大夥來嘗一種上海的名點,喚南翔饅頭,雖不過是包點,不過形態小巧玲瓏,皮薄半透,開籠時,蒸汽氤氳,全都脹鼓鼓的。

  朱盛是個沒什麼耐性的人,也不跟他們客氣,便道:

  「快趁熱吃了,入口一泡湯,這鹵汁好呀。」

  先自挾了一個,蘸了薑絲米醋。

  一邊吃一邊數落懷玉:

  「你剛才得罪了人,你知道不?」

  「我就是看不過,她是香餑餑,那與我無關,何必跟她折這個脖子呢?」

  「女明星嘛,她觀眾多著呢,那麼地受捧,自然氣焰,概其在的都慣她,也就愛顯了。」

  「她也實在目中無人了,」李盛天護著懷玉,「才剛介紹過,馬上說記不起了。」

  「看,師父都幫我。」

  朱盛很毛躁,一口又吃了一個饅頭,眼睛也不瞧他們,只顧權威地道:

  「這段娉婷,說不定是金先生的人——不過也許不至於,要不金先生不會那麼地著緊,若到手了,自淡了點。肯定在轉念頭,你們看她那股驕勁兒。」

  懷玉不屑:「女明星都是這樣的吧。」

  久久沒發一言的魏金寶有點憂疑:

  「在上海灘,電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了,這舞臺上——」

  金寶是旦角,自是念著他的位置,原來惶惶恐恐,已憋了半天,上海畢竟是上海呀。

  「哦,幾年前在華法交界民國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臺』了,掛頭牌的是坤旦。臺上男女共演,北平還沒這般的文明吧?」

  呀,這也真是切膚之痛燃眉之急了。

  自古以來,舞臺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地培育,自分行後,生旦淨醜末,都乾坤定矣,誰想到風氣又變,魏金寶倒有些惆悵。

  朱盛看不出一點眉梢眼角,還侃侃而談如今《上海畫報》上捧出多位的「名門閨秀」來。這「共舞臺」,原來也是金先生的偉大功績呢,有個漢口來的坤旦露凝香,才十九歲,長得好看極了,金先生看中了,為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臺,露凝香掛上頭牌,唱《思凡》、《琴挑》、《風箏誤》……賣個滿堂,不會的戲,請師父一教,臨時學上去,即使砧鍋,也生生地紅起來。

  「這還不止,後來《上海畫報》舉辦了『四大坤旦』選舉,每期刊出選舉票,讀者們剪下來投入票櫃,忙了三個月,自是露凝香登上了後座。」

  懷玉不屑:「金先生捧人,也真有一手!」

  「不止有一手,還有一腦,他底下謀臣如雲,花頭不少。看,今兒段娉婷給哈哈鏡一剪綵,這幾天報上准沸騰好一陣。」

  魏金寶念念不忘那坤旦:「那末露凝香下場如何?」

  ——下場?

  總是這樣的,他要她,她就當道。他要另一個,她就不得不自下場門下去了。

  好像每個地方總得有個霸王,有數不盡的豔姬。魏金寶只覺他的日子過去了,原來他不合時宜了。也許上海是他最初和最後一個碼頭。他既不是四大名旦,也不是四大坤旦,他是一個夾縫中情理不合誠惶誠恐的小男人。

  懷玉朝李盛天示意,師父拍拍他:「金寶,我們是以藝為高!」

  為了岔開這不妙相的話題,李盛天打探起金嘯風身世來了:「這金先生到底是海上聞人,怎地對藝行的女孩子老犯迷瞪?」

  「聞人?誰不知道他出身也是行內?」

  「也是唱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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