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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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這麼天花亂墜一番話,原來是讓他們把日戲的包銀自動減少,換句話說,在樂世界的演出,就等於「孝敬」,軋鬧猛。 李盛天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笑道: 「可我倒是沒準備日戲上遊樂場的——」 正待推頭,金嘯風也笑道: 「讓年青的徒弟們上好了,也不偏勞師父,難道他們拂逆你不成?不是掂他們斤兩,這個檔口這個場,我也不是隨便讓人亂軋,上座空落落,只怪到我眼光不准來了。」 好像已告一段落,沒啥餘地。 金嘯風向史仲明一抬眼: 「仲明,待會帶李老闆他們白相白相去,三天后上演,你把宣傳弄好。」 史仲明答應一聲,又報告: 「昨天來了個招生廣告,是位中央委員辦的中學,他們不是邀您擔任董事長麼?如今用了您的名字大肆招徠,這稿我還沒發,您的意思——」 「閒話一句,讓他們登好了。以後這種小事不必說。交易所那兒送來的一份禮,不中我意,這徒是不收了,退回去。」 「他們——」 「你做事體也落門落檻,教教他們吧。要沒空,叫仕林去。」 「我去好了。」 正要領著他們離去,史仲明忽轉身: 「金先生,段小姐下午三點半才到。瑪麗來個德律風,說拍完了戲,一睡不肯起床。」 只聽了「段小姐」三個字,這張深沉的臉乍亮。 才一閃,已回復原狀了。 出了風滿樓,面對這繽紛多姿的樂世界,真不知打哪兒白相起才好。 遊客開始多了,他們買一張票,才小洋二角,十二點鐘進場,一直可以玩到深夜。 史仲明客氣地引路,什麼共和閣、共和台、共和廳、共和樓……上的都是不同的戲,也是有名聲的角兒呢,這地方真不簡單,誰敢不賣賬? 「各位老闆,日戲還沒上,不如到京劇場看看,明天才走台。」史仲明說。 到了舞臺,工人正在放著佈景。 懷玉見了奇怪: 「咦,怎麼你們用的是軟佈景?」 「哦,我們早就不掛『守舊』了,現在流行的是在一張張軟片上畫上客堂、房間、花園、書房什麼的,換景時下面一喊,上面一放就是。」 李盛天問:「什麼是『守舊』?」 史仲明一想,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二十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獅子滾『繡球』的誤會吧,反正糊裡糊塗的,就文明了。」 正為「不文明」有點臉熱,忽聞: 「師哥!」 李盛天一怔,忙循聲認人去,有個佈景工人過來。李盛天記得了,這是他師弟朱盛,當年也是學武的,因練功過度,倒倉後不能唱,只會翻。出科之後卻一直跑龍套,學搭佈景。未幾就離開北平。 「怎麼你到上海來了?」 「師哥,我現在不上臺了,專門『改台』。你知道嗎?搭佈景的吃得開呢,我除在戲院,還畫電影佈景。」 「他們倒成了天之驕子!」史仲明道。 李盛天見師弟有出息,也很快慰: 「看不出呀,你從前像個毛腳雞似的,如今拍起電影來了?」 「這上海灘,就是攪電影的發財,此中花頭不少,改天帶你們參觀參觀。」 「電影喚什麼名字呢?」懷玉問。 「《夙恨》。喏,女主角一會給剪綵來呢。」 在樂世界正門入口,已圍滿了人,盯著一排十幾塊大紅亮緞,竊竊議論著: 「那是什麼呢?」 「來了沒有?」 「別擠別擠!」 忽起了一陣騷亂,一條小路像被只無形的魔手一撥一分,現了出來。 帶頭的是兩個男人,然後是兩個女人,後面又跟了兩個男人。 頭一個女人,長得聰明端麗,陪同照應著,帶引著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秘書」。也沒什麼秘書的工作可做,不過是跟著出入交際場所,瑪麗笑吟吟道: 「不算太晚吧?」 男人陪著笑: 「才不過遲了一點,不到兩小時,沒關係,沒關係。」 群眾開始鬧哄哄了,他們見到了段娉婷。 段小姐篤定地走著,篤篤篤一雙紫緞高跟鞋。往纖足上瞧,一小截紫緞旗袍的豔色輕輕掩映,因為全身被一襲極深的紫貂重裘給裹住了,這樣的密裹,你還可以從她走路的姿態當中,發揮無窮的想像,裡頭是怎麼一幅風光。 即使她的毛領子翻起了,鉗熨好的頭髮,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動,七分浮蕩的波浪正惺惺忪忪地輕傍著,不用把它拂過去,她的眼神已像分簾的手,還沒著一點力氣,豔光四射出來。 即使垂著眼,什麼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著的——忒煩人。 金先生陪著段小姐在那橫空一寫的紅彩帶前站好,鎂光閃了又閃,段娉婷金剪一揮,彩帶彩球的堅貞忽被斷送,乏力地癱分倒地,大紅亮緞掀起了—— 一塊又一塊的著衣鏡,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對鏡一照,不是變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長,面目依然,形態大變,不知是前生,抑或來世,大家哈哈絕倒。 樂世界的這批「哈哈鏡」,號召力是驚人的。剪綵過後,也就交由小市民去傳誦了。段娉婷往鏡前一站,見自己變得奇形怪狀,也很驚訝,礙于身份,風華絕代的桎梏,只抿嘴一笑。鏡中也現了另一個醜陋影子,無意地亮一亮,馬上又不見了。 段娉婷回過頭來,剛好是俊朗的懷玉,是鏡中人的脫胎換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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