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四〇


  史仲明還未到,他們便坐在會客室中等著,看來史是搭架子。

  懷玉拎起一份《立報》,頭條都是戰爭消息,自「一·二八」與日軍開戰後,天天都這樣報導著:

  「瀏河激戰我軍勝利」、「退抵二道防線」、「日軍如再進攻,我軍立起反抗」、「傷兵痛哭失聲」……

  奇怪,一路上來倒是不沾戰火,報上卻沸騰若此,翻到後頁,有熱心人的啟事:「昨日火燒眉毛急,今朝上海炮聲遠。我軍依舊為國血戰,本埠同胞就此可高枕苟安麼?一腔熱血從此冷了麼?」

  嚴正的呼籲,旁邊卻賣著廣告:「辣斐花園跳舞廳,地板更形光滑」、「花柳白濁不要怕」、「西蒙香粉蜜」、「人造自來血,每大瓶洋二元,每小瓶洋一元二角」。

  ——人造自來血?懷玉滿腹疑團,正待指給師父看,史仲明來了。

  班主有點擔憂:「這戰事,可有影響麼?」

  史仲明牽牽嘴角:「你們會打仗麼?」

  懷玉只道:「不會呀。」

  「你們不會,有人會。」史仲明道,「這世界,會打仗的人去打仗,會唱戲的人去唱戲,各司其職,各取所需,對吧?」

  末了,又似笑非笑:

  「前方若是『吃緊』,後方也沒辦法『緊吃』的。」

  倒像是取笑各人見的世面少了,懷玉有點不服。不過出碼頭演戲,總是多拜客、少發言,這種手續真要周到,稍為疏漏,在十裡洋場,吃不了兜著走,便噤聲隨他見過一眾編輯先生。史仲明道:「待會他們正式上臺了,我還得寫幾篇特稿呢。」

  「反正在金先生的舞臺上演出,有個靠山是真。」編輯先生道。

  聽了他們的話,師徒二人心中也不是味兒,難道一身功夫是假不成?

  然而當他們來到「樂世界」,馬上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目瞪口呆了。別說聽了兩天金先生、金先生的,金先生是怎麼個模樣還不清楚,但這門面已經夠瞧了。

  懷玉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以為天橋是個百戲紛陳百食俱備的遊樂場實地?不——來至這法租界內洋涇浜旁西新橋側的一個遊樂場,一進門,已是一排十幾個用大紅亮緞覆蓋著的木架子,不知是什麼東西?中間橫亙了彩球彩帶,若有所待,各式人等都不得靠近,似是必有事情發生……

  還沒工夫細問,眼前豁然開朗。房屋盡是三四層高,當中露天處有空中飛船環游,四周全是彩色廣告,大大小小的劇場,看不盡的京劇、滬劇、淮劇、越劇、甬劇、錫劇、揚劇、曲藝、評彈、滑稽、木偶戲、魔術表演,還有電影室、乒乓室、棋室、拉力機、畫廊、茶室、飲食部、小賣部……九腔十八調,百花在一個文明的雄偉的遊樂場中齊放,這樣的窮奢極麗,亙古繁華,原來也不過是花花世界中一個小小「樂世界」而已。

  樂世界裡頭,哥爾福球場往左拐,有一個「遊客止步」的地方,喚「風滿樓」,原來便是金先生的辦公室。

  史仲明引領他們進內,又是未見人。

  懷玉遊目這個辦公室,四周懸掛了名人書畫,還陳列了彝鼎玉雕。最當眼的,是堂前供奉了關羽像,燃燭焚香,這關聖帝君,旁邊還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書:「師臥龍,友子龍,龍師龍友。」下聯書:「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在幫的如此崇拜關帝,看來是看重他的義氣。

  正看著,魏金寶扯扯懷玉衣角,方回頭,史仲明一早已立起來。

  金先生還沒進來,空氣已無端地深沉不安,就像一頭獸,遠遠地洩漏出一點風聲。沒來得及思量,他已經到了身邊。

  來的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身段有點胖,不過仍是瀟灑的架子,可以猜想他的風光歲月。他穿了一件狐皮袍子,外加皮背心。

  一進來,史仲明馬上上前接過了皮包,他這般相貌堂堂的人,此時卻也不坐了,只隨侍在側,向各人引見。

  正是一山還有一山高。

  「金先生。」

  金嘯風坐定了,向他們點個頭。

  臉盤是長方的,有個非凡的鉤鷹鼻,一雙獸眼,烏灼灼,只消向懷玉一望,便道:

  「成了。」

  在他對面的人,總有種被看穿了的不安,是嗎?我是什麼分數,難道已寫在臉上?

  金嘯風只對李盛天熱切點,聽起來也不是客套廢話,只道:

  「歡迎你們來,鬧猛一下,我就是愛聽戲。你們走過了台,我定當來欣賞。角兒來樂世界獻藝玩玩,便是天然的廣告。仲明有跟你們談過麼?」

  那史仲明當下便補充了:「金先生的意思,你們夜場當然上淩霄大舞臺,日戲來樂世界,算是我們把戲臺借給你們,讓你們把技藝介紹給觀眾……」

  說了半截,洪班主也就明白了:

  「不過日場的事兒,當初也沒交待過。」

  史仲明不理他:

  「我們樂世界還可以義務代你們接洽堂會,也不要你們扣頭,跑碼頭也不外是掙碗好飯吃,堂會多了,收入自然可觀,而且我們其實只要你們每天在臺上弄得熱鬧,就是重複的劇碼也不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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