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三一


  晚上,志高非要逮他一回不可。到夜場演罷,志高著懷玉到胭脂胡同去。一進門,只見志高在「寫字」。志高不大識字,只把兩個字,練了又練,半歪半斜的,懷玉趨前一看,寫的是什麼?

  原來是「民宅」兩個字。

  志高見他來,便問:

  「這『民宅』還見得人吧?」

  「真鬼道,什麼回事?」

  志高喜孜孜地:「懷玉,告訴你,我姐要嫁人啦——不,娘要嫁人。這可沒辦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真的?」

  「哼,騙你是兔崽子!她終究肯嫁給那瓜子兒巴啦!」

  志高便絮絮地把他要她找個主兒的事給懷玉道來了,那尖瘦的腦袋也開始晃動著,越說越自得,因為這是他的煽風點火,娘才肯跟了一個男人,從此不再賣了。

  ——嫁人也是賣,不過高貴一點。她還可以幹多久呢?趁那大肉疙瘩姓巴的願意,他慫恿娘去專門侍候他一個,脫離了苦海,不過要兩頓飯一個落腳處,還天天有炒鍋兒的瓜子吃。志高笑了——他連把娘嫁出去,也是不虧嘴的。

  「明天她就出門了,今兒個晚上跟她餞一頓。」

  懷玉問:「人呢?」

  「帶丹丹到前門外西河沿買螃蟹去了。那兒螃蟹好,都是勝芳和趙北口來的。」

  哦,懷玉聽了,原來丹丹已經跟他們這樣地親了……丹丹還給他買菜……

  志高又埋首練他的字,一回比一回寫得用心。懷玉建議:「『良宅』吧,良宅比民宅又好一點。」

  「對,人人都是『民』,不過我們是『良』,好!噯,『良』怎麼寫?」

  懷玉便示範一個,志高摹了,雖不成體,到底很樂,就給粘貼在門楣上了。

  「懷玉,以後這是我『家』!」志高指道,「我姐會常來看我,你們也要常來坐坐。」

  「你有家了,」懷玉不帶任何表情地試探,「不是要好好兒地成家嗎?」

  「才不!誰娶她來著?她是只凶貓!」志高嚷。

  懷玉一怔。此時,丹丹也回來了,提著一串螃蟹,個兒不大,不過鮮。她問:「誰凶?」

  「沒,我說螃蟹凶。」志高忙指著她手中那串。原來買的時候,講究「對拿」,一尖一圓,兩個一摞地用馬連草捆好,論對買,不論斤買。雖捆好,但因鮮,一按上,那有柄的眼睛忙亂擺動。

  紅蓮著丹丹幫忙一下,大水一洗,解了馬連草,一個一個給扔進鍋裡頭了。

  勝芳的螃蟹,是晚到高粱熟時節,才最肥壯。家裡吃一次,也沒什麼繁瑣的,不像那正陽樓,一整套的工具,什麼小木頭錘子、竹簽子、小鉤子,敲敲打打,勾勾通通。家裡是最隨便的了。

  螃蟹在沸水裡,最先不住鮮蹦亂抓,張牙舞爪地要逃出生天,你踐我踏,卡卡地響,丹丹一時慌了,喚:「切糕哥!」

  志高忙把幾塊紅磚取過來,一塊一塊,給壓在鍋蓋上,重。終於螃蟹給蒸好,它們的身體,由黯綠變成橘紅。死了,鉗子無窮無盡地狂張,直伸到海角天涯,一點也不安樂。

  紅蓮說話有點沫兒,也不知該怎麼地招呼——說到底,原是兒子給自己餞送出門的。

  還沒開始吃,志高已掏出他的一份禮品包來了,呀,就是那回在東安市場買的,丹丹一見才寬了心。

  「姐,你拆來看看,拆呀——」

  「手上都腥膻的。」

  「不怕,馬上給辟了。」

  志高把那雙妹牌花露水,灑灑灑,灑了紅蓮一頭臉。紅蓮又是打又是罵,笑:

  「浪費嘛,你這母裡母氣的,把娘們的東西胡攪瞎弄,你有完沒完?」

  斗室中都漫著清香,老娘從未有過這樣的好看。——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

  明天她就改姓巴了。她要出門,連轎子也沒得坐,只收拾好一個包包,把生平要帶的都帶去,還有那只鐲子,鋪蓋倒是留下了。她這一走,今後,是巴家的媳婦兒,要是死了,她怎能不是巴家的鬼?而自己呢,他已經沒爹了,只為她好好活著,連娘也給送出去。

  啊,這樣的香,人工的香,蓋過螃蟹的香,一切都是無奈的,志高道:「來來來,趁熱幹掉。」

  懷玉把螃蟹翻轉,先把那尖尖的臍奄給掀起,蟹殼脫出來了,見丹丹因為燙,還沒弄好,便順手把自己的推給丹丹。

  志高正把蟹身掰開兩份,要黃有黃,要膏有膏,真不錯,把一半分給紅蓮,逼她:

  「快吃快吃!」

  螃蟹倒是圓滿的。道:「到了那姓巴的家,也要好好兒地吃,對吧?他對你不好,我不饒他。」又道,「就是沒有酒,也沒有什麼菊花,媽的,在館子裡頭吃,還要對牢菊花來吟詩呢。不過我們在家裡頭,都是親人,不必……」

  說著說著,太累了,再也支撐不住了,一個人強顏唱了大半出戲,懷玉幫他一把:「那東安市場的五芳齋,到了季節,就開始賣蟹黃燒賣,改天——」

  突然,不由自主地,志高悽惶而不舍,心中只念:明天娘就改姓巴了,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再也不堪思索,軟弱地:「娘!」哇哇地,哇哇地哭將起來,淚水涕泗橫直地交流,把那螃蟹,糊得又鹹又腥,又苦。

  這門楣上粘了「良宅」招紙的小小房子,門嚴嚴關好。胭脂胡同仍像是個黑白不分明的女臉,濕了一點水,然後用棉條的胭脂片,在臉上揉擦,未幾,豔豔地上市了。而紅蓮,她明天晚上就可以不賣了。

  當志高帶著又紅又腫的眼睛蹲在簷下悶悶地看蛐蛐時,懷玉跟丹丹都陪著他,他又不是不明白這種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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