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三〇


  廣和樓上下都知道事情的不尋常,風風雨雨地傳出去。一直以來,六扇兒門的馬司令對魏金寶是「另眼相看」的,不單包了票子捧場,還送來水鑽頭面,金寶的一身行頭,總比別人要體面。他不敢收,也不敢退,在人屋簷下,總是低低頭便過去了——昨兒個晚上他逃不過去了!馬司令請了酒席,著金寶去陪著,席間倒是露了點口風,嚇得金寶忙推了:

  「馬司令的好意,我是心領了,馬司令不是已經有人了嗎?」

  馬司令聽了,冷冷地站起來,拔出手槍,就把席間相陪的一個美少年給斃了。這美少年也是唱戲的,一出《遊園驚夢》中演麗娘,水袖輕拂,拂去他三魂,馬司令收了進門。他侍候他,不再唱了。——金寶見揚眉之間,活活的人,就血染紫羅長袍,臉色刷地白了。

  馬司令曾這麼地疼著他呢,給他穿上等絲織品,長袍上的花朵,晨起是蓓蕾,中午成花苞,到了夜晚,侍候主人的時候,便是盛開著。如此的裝扮著,布料全在瑞蚨祥定織,有時下個令,蘇州的高檔綢緞馬上送貨過來挑選……他可以栽培他,也就可毀棄他於一旦。

  馬司令一槍之後,又冷冷地命人把這被忘了名姓的「像姑」給抬出去了,只道:

  「我這不是已經沒了嗎?今兒個晚上只有你啦!」

  ……金寶被困在馬司令府中,他不放過他,即使他失場了。大夥只道他吃酒席去了,大概也掂量過,他早晚逃不出色劫。在這樣的惡勢力底下,一個唱戲的,兩個唱戲的,唱唱也就唱到他手掌心去,成了玩物。

  金寶回來的時候,李盛天等人找不著,後見他身體受了創,心也受了創,尋死覓活,有人勸道:「算了吧,豁出去算了,多少人都這樣。」

  還有什麼話好說呢?勸時,自有一點兒瞧不起,這也難說,到底是淪落了。

  馬司令也做得漂亮,鬧嚷間,手下就給送來一個首飾匣子,都是意想不到的頭面呢。一遞擱上金寶廂位,誰知橫裡就被人一手摔掉,砸個破爛。

  懷玉一聽這樣的事兒,心想,金寶也是班裡的,這樣地被欺負了,還要來個「買」的架勢?手起拳落,兇猛地欲把來人揍上一頓,後臺幾下打鬥,鏡裂釵分,事態未算嚴重,李師父已不敢讓他造次,見他年少而不智,不識時勢,忙制住,怒喝:「懷玉,不要得罪官爺們!」那兩名手下是見慣場面的人,當下陰沉不露,並沒發作,只狠狠把懷玉看上幾眼,寒聲道:「看你有能耐管閒事?」

  後臺一眾,敢怒不敢言,曉得一搭話後患無窮。洪班主追上去安撫,好話說盡,希望小事化無。回來之後,也有點忐忑,向懷玉說:「你要在班上演就別鬧事,你惹不起!」

  班主洪聲也是勢利的,眼看唐懷玉初上場,挑簾紅,他倒不會攆他,還要留下來掙錢呢,所以只著懷玉別鬧事,別管一切的閒事。唱戲就唱戲,份子錢少不了——但也不多給,他知道他新,還不懂算計,他有留他的手法。

  魏金寶見懷玉為他出的頭,也許他誤會了:懷玉是向著自己。金寶的一份特殊感情,卻因這般而不可收拾,千言萬語,從何說起?金寶只把一切抑壓在心底,如此,便將過了一生——懷玉是永遠都不曉得了。金寶把一張臉背住燈光,想起過去也想到未來,莫測的,他沒希望了,他連懷玉都配不起。他只幽幽地道:

  「懷玉,你別管了,真的,你我都惹不起……」

  忍,總是要忍。在他唐懷玉還沒有聲望之前,他就沒有尊嚴。地攤上的流氓、戲班裡的班主、六扇門兒的官爺,層層地欺壓。還有外國人,外國人欺壓中國人,中國人又欺壓自己人,哪裡才有立足之處?不,他要壯大,往上爬,不容任何人踩上來,他要倒過來指使,站得更穩。——多麼地天真,然而這是他惟一可做的呀。人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丹丹還是第一回見到這後臺的情景,這比她跑江湖吃藝飯危險而複雜多了——有些事,原來不是「錢」可以解決的,要付出「人」。

  有人幫金寶收拾四散在地上的首飾,匣子被懷玉砸個破爛,頭面倒是貴重的。人都賠上了,連一點實在的物質都不要?這是沒可能的,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好歹總要收拾殘局,如常地活命——不會不要的。誰這樣白犧牲?都是羽毛緞子蓋雞籠,外面好看裡面空。在貧窮

  的境地,自尊如落地的那面鏡子,裂了就裂了。

  就在眾人忙著打發時,丹丹瞥見一隻又瘦又髒的手,自牆角箱底伸出來,顫抖著,把一個金戒指悄悄地輕撥到身邊,正欲偷去,師兄弟們發覺了,抓住他,揪出來,劈頭蓋臉就打,不留情面,一壁罵道:

  「昨天才餓得偷貼戲報的漿糊吃,不要臉,現在又來撿便宜?」

  原來是個抽白麵的,抽得凶了,一臉灰氣,沒有光彩,連嗓子都壞了,亮不起來,這就是當年跟魏金寶一起演《四五花洞》的一個小花旦。金寶成了角兒,卻失了身。他成不了角兒,反得了病。大家都恨他,罵他賤,但是坐科的兄弟們,打了他,見他嘴角流血,趴在地上喘氣,可憐哪,好好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夥子,一點骨氣都沒有了——但他還可以幹什麼呢?倒又同情起來,金寶把那金戒指扔給他。

  一時間,志高、丹丹和懷玉都愣住了。璀璨的舞臺背後,原來也是如此的齷齪,分不清是男盜女娼,抑或女盜男娼?反正是一趟渾水。三個人,心頭有點兒熱絲忽拉,說不出來的灼疼,沒有一個活得好好的,一不留神,就淹踐了,萬劫不復。

  丹丹真心地對懷玉道,千叮萬囑化成一句話:「懷玉哥,你不許抽煙卷,真的,學會了抽煙卷,就抽上白麵了!」

  懷玉聽進了這話,他沒答。他的眼光一直落在更遠的前方,他要紅,他要贏,就得堅毅不屈,憑真功夫。觀眾是無情的,演了三千個好,只出一次漏子,就倒下去了。

  他點點頭,過去:「李師父您放心!爹,您放心!」

  志高沒等他說,故意接碴兒:「不用說啦,我放心就是!」

  ——措手不及,唐懷玉紅起來了。

  風借火的威,火借風的勢,廣和樓出了一個叫座的武生,局面很火爆,有時觀眾給他吆好,謝幕四五次才可以下臺。

  唐懷玉剛冒頭,演的戲碼除了《火燒裴元慶》外,就只有《殺四門》、《界牌關》、《洗浮山》這幾出。匆忙地紅,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幸好觀眾還是愛看他的絕活兒,就是耍錘。他很清醒,覺得不夠,練功更勤了。

  志高和丹丹有時一連好幾天都見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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