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三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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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小罐裡頭的兩隻微蟲,喚「蟹殼青」,正在劍拔弩張,蓄銳待發,竟挑不起志高的興頭來了。志高無言,懷玉就更無言了。丹丹把一根頭上綁了雞毛翎管和雜毛的細竹篾,往志高頭上撩撥,志高頭一偏。 丹丹道:「哦,『蛐蛐探子』都不管用了。」 懷玉道:「你可不能一點鬥志都沒有。來,給我。」他取過那「探子」,細毛一觸蛐蛐的頭,它就激怒了,露出細小而銳利的牙,開始在沙場上效命,拼個你死我活。 懷玉也明白志高的心事,不過,幹坐在那兒嗟怨是沒用的,不上陣又怎麼知悉命運裡神秘的作為?也許—— 懷玉見此戰場,馬上道: 「志高,你看這蟹殼青,以為輸了,就好在後腿有勁道。對,它是先死後生!」 「我可是生不如死。」志高嚷。 「那我呢?」丹丹道,「難道我是死不如生?好死不如賴著活,切糕哥,你要是一早認輸,還會有希望嗎?」 「不,」志高自卑,「我肯定是生不如死。像懷玉,他是高升了;像你,要找個好婆家,也就不論什麼生死;倒是我——」一頓,「我沒有本事,運氣也不好,現在只剩下一個人。」 「你有一副好嗓子嘛。」懷玉勸勉,「不要浪費,要是正正經經地唱戲——」 丹丹也附和:「你先在地攤上唱,唱好了,再上。你在聽我說,是不是?」 「是!」志高答,「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把正抖動觸鬚的蛐蛐也嚇呆了。 丹丹給逗笑了:「好,那麼現在唱一段給我聽。」 「才不,唱一段要收錢的。」志高道,「我教你一個——」 然後他就捏著鼻子唱了: 「柳葉兒尖上尖唉,柳葉兒遮滿了天……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什麼歌兒?」 「窯調,姑娘兒們最愛了。」 「哼,這裡沒有『姑娘兒』,永遠都沒有!」丹丹道。 懷玉正色:「我們三個不管將來怎麼樣,大家都不要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說著把手伸出來,三人互握著,彼此促狹地故意用盡力氣,把對方的都握疼了,咬牙切齒。志高猶在苦哈哈: 「我呀,多半是享你們的福,你們來當我的難。」 「又來了!」丹丹狠狠地瞪他一眼,志高心花也開了,只覺曙光初露,前景欣然。 丹丹忽省得:「改天我們找王老公去好吧?說他不准,要他再算,這回非要他洩漏天機!」 「我們真的好久沒見他了。」 「別放過他啊!」丹丹笑。 鬧得很晚,懷玉才回到家去。唐老大在數錢,算算可換得多少個銀元。一見懷玉,便喜孜孜喚住:「懷玉,剛才班主來了,賞了些點心錢,不太多,只說意思意思——不過看他的意思,是要你跟他簽三年,他就好好地捧你。」 懷玉掂量:「三年?三年只唱一個戲園子?」 「你才剛提上號。」 「爹,我還要跑碼頭,紅遍大江南北才甘休呢!」 唐老大笑叱責:「怎麼?站都站不穩,還跑?你可得量量力,別白染這一水,你還小,夠火候嗎?再說——」 懷玉道:「光在北平,誰甘心?」 「你多學點能耐才大江南北吧。能跑遍是你的奔頭,跑不出去,也不要『打順頭』,灰心。」 「您就瞧我的吧,要在戲園子唱出來了,技藝到家了,其他的城市就會來找我,要紅到上海才算是大紅!」 「你就是屬喜鵲的——好登高枝!」 懷玉不理,只顧起霸,走了個圓場,在爹跟前亮個相,威武地唱:「俺今日耀武揚威英雄逞,裴元慶哪個不聞?快快地束手被擒,俺手中錘下得狠——」 唱未完的,道:「誰肯讓班主胡簽三年?誰知道三年之內我是什麼面目?」 「懷玉——」唐老大還想講什麼,懷玉已止住他了:「爹,我要您吃樂飯,地攤子讓志高去唱。」 「志高?」 「對,我跟丹丹都勸他要練出本事,不怕挨栽,再唱。別吊兒郎當的,熬到這份上還不定砣。他姐找了主兒,他就單吊了。」 「看志高跟那丹丹倒是一對,兩個人算沒爹沒娘管教的,可什麼地方都活得過去,他倆是拉腕兒的朋友?」 懷玉別過頭:「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呢。」丹丹忙輾轉翻身過另一邊,不跟她同炕的小師妹說下去了。 「什麼不知道?到底喜歡的是誰呀?」 「誰都不喜歡!一個擰,一個壞。」丹丹一被蓋過了頭。在被窩裡,倒是羞紅了臉,一動也不敢動,仿佛身動了,她的心也動了,人家就知悉她的秘密。 真的,是怎麼開始的呢? 往往,總是開始了才知道。忽然地,發覺自己長大了,更好看,身子繃得很緊,脹,有一種特別的氣息,令自己羞赧、不安。一時驕裡驕氣,一時又毫無自信。迷惘如踏入霧海,一腳輕,一腳重,下一步怎麼走,還是想不清。想的時候,是兩個都一起想的。 見到這一個,見不著那一個,都會千思萬念,心中有無限柔情纏繞。 多麼地新鮮而驚心。 小師妹猶在羞她:「哦,要是苗師父開拔了,到石家莊,你也不去了?」 「去,當然去,不去誰給我飯吃?」 兩個女孩唧唧噥噥地竊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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