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二九


  丹丹笑得彎了腰,懷玉狠狠捶了志高一記,又揪著丹丹辮子,著她轉過頭來。

  旁邊的一攤是點痦子的。痦子是生在臉上隆起的痣,雖不疼不癢,但不好看,於是常找點痦子的給去掉。這攤上,編繪了一張滿臉痦子的人頭像,說痦子長在什麼地方主何吉凶。懷玉揪住丹丹來這邊:

  「你的痣主凶呢,是淚痣,現在給你點去。」

  「我不我不!」丹丹掙扎,「他是火燒火燎的,我怕疼!」

  「不疼的。」攤販忙道,「不過是生石灰摻堿面,沒多少鏹水,點一次不成,過兩天再點,三遍就去掉了。你的痣長什麼地方?」

  丹丹逃也似地:「我不。」

  隔老遠就罵懷玉:「把我眼睛點瞎了,誰還我?」

  原來丹丹當了真。她從來都不當懷玉是假,兀自在算帳:「你還我呀?」

  「好,真瞎了我還你!」

  志高也道:「他不還我還。」

  「去你倆的大頭鬼!」丹丹不怒反笑了,「還我四隻眼睛,可多著呢,還得捎到市場上賣去!」

  中秋過了,秋陽反常地厲害著,曬在人身上,竟似火辣辣的,雖然早晚涼快,但日中午時,穿件背心還要出汗。大夥便道:

  「要變天啦!」——真的,聽說東北地方現在也掛旗,不過掛的是大紅狗皮膏藥的日本旗呢。

  平日常經過的那茶館,倒沒掛上什麼旗,因為好像沒臨到頭上來,只懸了「秋色可觀」帖子。真是意想不到的雅言雋語,秋色是指鬥蛐蛐,可觀的乃是有利可圖。這大紅紙館閣禮的帖子,像面國旗般招展呢:看似文縐縐的,但也是鬥,人在鬥,蟲在鬥,不知誰勝誰負,也許到頭來都賠上了心血和時間。只是抱著蛐蛐罐來一決雌雄的,倒真不少。

  隨著秋意漸深,蕭瑟金風紛飛,黃葉都在蓄銳待發。

  這天,懷玉在場子上耍了一陣紅纓槍,正拋槍騰空飛腳,歇步下,槍尖在下戳,忽地跑來一個人,邊喚:「懷玉,懷玉,」喘著氣,「李師父著你馬上上場去!」

  「發生什麼事?」

  「走,先救場再說。救場如救火。」——原來金寶還沒回來,失場了。

  金寶怎麼了?師父怎麼了?

  懷玉無暇細問,只向爹說一聲,便飛奔直往廣和樓。

  劇場外,一向放了幾件象徵性的砌末,熟人一看,就心裡有數。放上一把大石鎖,就是上《豔陽樓》;放上青龍刀,肯定是關公戲。忽然有變了,也來不及出牌告示。演員不同呢,就看造化,沒些戲緣,觀眾會起哄的。懷玉根本沒工夫擔憂。

  正正式式地上了《火燒裴元慶》。

  觀眾不知就裡,見不是李盛天,有點意外,起了暗湧。懷玉耳畔嗡嗡響,什麼都聽不見,只是要把這戲演好。起霸亮了相,先耍一輪錘花,壓住了陣再說。

  大家見是個新來的小夥子,舉手有準譜兒,落腳有步眼,扮相俊逸,身段神脆,漸漸也肯給他彩聲,誰知到了頂錘,高拋之後,心一慌,落下時頂不住,待要被喝倒彩……

  不,懷玉馬上給場面的師父一個眼色,暗點個頭,再來。觀眾見他要再來,便也屏息地等。鑼鼓一輪急催,錘再往高,半空旋轉一圈——

  丹丹和志高,躲在下場門外,用神地盯著,丹丹的手心都冒出冷汗了,緊握拳頭,咬著嘴唇,在禱告:「錘呀錘,你得有靈有性,不要拿高了!」只怕它冒兒咕咚地又讓懷玉失手了,怎麼辦?懷玉將就此一敗塗地的。

  懷玉也知危急存亡的關鍵,每個人只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再來,要好好兒地贏它一局,不然,這臺上就沒有自己的立足之處,緊張得呼吸也停了,天地間一切的律動也停了,連鑼鼓也停了,死一般的淒寂,萬一他死了……像過了一生那麼久。

  那錘,眼看它在半空旋轉了一個圈,再一個圈,然後往下墜,險險的,只差一線,手中的錘,頂住空中的錘。

  這回沒有失手,全場一塊大石落了地。彩聲四方八面的,毫不吝嗇地送予他。

  懷玉勉定心神,就把後來的戲給演好了。年少氣盛的裴元慶,勇猛悍,不單雙錘功耍得,還淩空搶背、雲裡翻、摔叉,最後不免死於驕橫傲世,身陷敵方火陣,送了一命。死的一刹,還來個躺僵屍——總之,他所學的,悉數用在一朝。今朝不用,千載難逢。拼著用盡了,被觀眾的熱烈掌聲、彩聲給送回後臺。

  他們愛他,真的,這是求之而不可得的「緣」。

  第一眼便見到丹丹了。她站在下場門,迎著他,等他眼神一跟她接觸,她就避開了。乘他不覺,偷偷地再瞟一眼,驚弓之鳥一樣,隱蔽的,誰也想不到,就在前一刻,她曾那麼地目不轉睛。啊,他多高大,因穿上了厚底靴,一身的靠,背虎殼上還插了四面三角形的靠旗,整個人,層層的魚鱗,泛了銀藍色的光彩,天將天兵,高不可攀!——她要仰著頭才看得見,比任何時候更傾慕。

  他吐氣揚眉了,他要她看到他的風光,他要整個天橋來來往往的扔他銅板的人,都看到他的風光。

  唐老大過來,用力地拍打著他:「懷玉,不錯,不錯,有瞧頭,不錯呀!」都不知說什麼好了,見到兒子成長了,熬出頭來,刹時間眼睛竟紅了,說來說去是「不錯」!

  志高也重重地緊緊地握他的手,志高道:「好小子,有出息!」再補上一句,「將來可別忘了哥們。」

  懷玉佯裝氣了:「什麼將來?今天也沒過。」

  想起此番上場,來不及問到師父,四下一看,李盛天等五人匆匆回來,只問:「還可以吧?沒出錯吧?」

  他注意力竟沒集中到懷玉身上來,只管把金寶往後台廂位裡照應著。

  懷玉見師父像是有事在身,滿腹疑團,只得一旁下妝去。除下盔靠,便要抹臉。丹丹呆在他身後,只自鏡中窺看,丹丹道:「懷玉哥好本事呀!」又忍不住,「以後你天天演,我都要來看,好不好?」

  「天天看?」

  丹丹不語,只怕一語道破了。

  忽地聽得金寶的嘔吐聲,把吃的東西,全還出來了,金寶呼號:「我不要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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