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二二


  對,是來驅趕鎮壓的。手無寸鐵的大學生們都只好把旗幟、標語一一扔掉了。「把日本鬼子趕出東三省」的橫布條,被千百雙大小鞋子給踩成泥塵。鬼子沒趕著,員警倒來趕學生,從前當差的老對付書生,今天員警又愛打學生——看來只為贏面大。然而,輸了的人總是永遠記得的,比贏的人清楚。未幾,滿世又回復了悠閒,「全國」都被置諸腦後,好像只發生過一場硬生生搭場子的評書,一個人講完整個簡單的故事。

  一雞死一雞鳴,這時傳來清朗的喊聲:「本家大姑奶奶賞錢一百二十吊!」

  原來自西朝東這面來的,是有錢人家抬扛的隊伍呢。這是大殯,喪家講究體面,有人敲著響尺,遠遠聽見了。

  抬扛的一齊高喊:「諾!」

  丹丹忙瞪著眼睛看那打執事的,舉著旗、鑼、傘、扇,肅靜回避牌、雪柳、小呐。吹鼓手、清音、樂隊也列隊浩蕩前進,很多人都尾隨著圍觀。

  本來街上那吹糖人的,正用小鐵鏟攪亂鐵勺內的糖稀,兩手拿起一點兒揉弄成豬膽形,預備在折口的管上吹幾下,小金魚還沒吹成,孩子們全都跑去看人撒紙錢了。

  只見一輛人力車,拉著百十多斤成串的紙錢,跟在一個老頭兒身後。老頭兒瘦小枯乾,穿一件白孝衣,腰系白布孝帶,頭戴小帽,兩眼炯炯有神,走在六十四人扛的大殯隊伍前面,取過一疊厚紙錢,一哈腰,奮力一撒,撒上了半空。

  這疊白色的圓錢,以為到了不能再高的位置,卻又忽地扭身一抖,借著風勢,竟似一隻一隻圓圓的中間有個洞洞的大眼睛,飄遠飄高,風起雲湧,迄自翻騰,天女散花,在紅塵中做最後一次的逍遙。

  人們看他撒紙錢,依依不捨,萬分地留戀,這盛暑天的白雪,終於軟弱乏力地漂泊下墮了,鋪滿在電車軌道上,沒一張重疊。

  隊伍寸進,丹丹瞥到那老頭兒,下巴頦有一撮黑毛。丹丹情不自禁地扯著懷玉:「看他的毛多怪!」

  「這是鼎鼎大名的『一撮毛』呢!他撒紙錢最好看了,」懷玉道,「絕活兒!」

  人人都來看,因為「好看」,誰又明白喪家的心意呢?逢遇廟宇,穿街過巷,一連串地撒,為的是要死者來世豐足。然而他生未蔔,今生卻只是一些虛像。打執事的,現錢閑子兒,反而是因著領「現錢」,便更加落力吆喝。

  那清朗的喊聲又來了:

  「本家二姑奶奶賞錢一百二十吊!」

  氣盛聲宏,腔尾還有餘音,這不是他是誰?懷玉和丹丹馬上循聲給認出來了。

  「切糕哥。」「志高。」二人幾乎是同時地喚著。

  天無絕人之路,志高不知如何,又謀得這打執事的差使。跟他一塊的,都是年紀差不多的十幾二十歲的男孩,打一次執事,可掙幾吊錢,要跟了一撮毛爺爺後面呢,打賞還要多一點。志高因為嗓子好,被委以重任。看他那副得意勁,仿佛是副領隊。

  懷玉過去,在大殯行列旁,捶他一下:「好小子,真有瞧頭!」

  在人家的喪事中,兩個人江湖重遇了,又似長大了一點。懷玉更是無法斂著了,他撇開丹丹,向志高低首沉聲地講了他的大志:

  「李師父說……」

  志高一壁把厚紙錢遞予一撮毛,一壁跟懷玉二人犯彪了地笑將起來。

  別看一撮毛是個老頭兒,他的眼神可真淩厲,一瞥著志高不專心,就瞪他一眼,暗道:

  「你別混啦,嚇?要有點道德,人家辦喪事,咱要假科子可得了?」

  懷玉識趣。志高跟他打個眼色,二人分手了,懷玉才記起丹丹等在一邊。

  丹丹追問:「噯,你跟他抹裡抹登的,有什麼瞞人的事?」

  「沒有呀。」

  「有就是有,你告訴我?」

  「沒有就是沒有。」

  「人家跟你倆這麼好,你都不告訴?切糕哥什麼都告訴我的。」

  「以後再說吧。」

  「你說不說?我現在就要知道,說嘛——」

  「毛丫頭甭知道得太多了。」

  「說不說?真不說了?」鼓起腮幫子,撒野,「真不說?」

  丹丹說著,又習慣性地辮子一甩,故意往大街另一頭走去了,走了十來步,以為懷玉會像志高般,追上來,然後把一切都告訴她,看重她、疼她。在她過往的日子裡,她的小性子,往往得到滿意的回應。

  咦?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垂著長睫毛,機靈的黑眼珠偷偷一溜。

  這個人!哦?眼看自己擰得沒邊兒,不搭理啦,只搖搖頭,就昂然走了。

  丹丹恨得鬧油兒,他惱撞她了!

  演義小說中,關公面如重棗、臥蠶眉、丹鳳眼。李盛天揉了紅臉後,眉勾蠶,眼勾鳳,並無其他花紋,只腦門有一沖天紋,暗示他日後為人所害,不得善終。又因唱戲的一直敬重關公,不敢真像其貌,故在鼻窩旁邊點顆痣,名曰「點破」。

  李盛天淨身焚香勾臉後,在後臺便不苟言笑,一字不答,任身邊人來人往,只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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