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二三


  今天上的是《華容道》。三國時,群英會集,爾虞我詐,孔明定計借東風,火燒連環船。至東風起時,周瑜差人殺之,亮由趙雲接應,返回夏口,並命趙雲、張飛劫殺曹軍。曹操敗走華容道,為關羽所阻,操知關喜讀春秋,素講信義,以此動之,關義釋曹,自願回營請罪。懷玉第一次在廣和樓登臺,他今天要演的是關平,關平乃關羽之子,也是個有名有姓的。懷玉老早就到了後臺,挑了一雙略為合整合腳的厚底靴,用大白刷好,又整理他的軟靠——因與關公配合時,關平不紮硬靠。也好,總是一身的「靠」,還有腰間一把寶劍,頭上一頂荷盔。這行頭,懷玉摩挲了老半天,拎了又放,放下又拎。

  管箱師父見了不耐煩,粗氣地問:

  「你演什麼呀?」

  「《華容道》!」

  「這個我當然知道,是什麼角色?」

  「關平。」

  「哈哈哈……」他仰頭笑起來,「你這小子,我還以為你不是曹操就是關羽呢,才關平!去去去,站過一旁涼快去,一會兒有你穿的。」說完又忙他的了。

  管箱師父一番無心的話,直刺進懷玉心底,他咬著牙,屈辱而又無奈地只得站過一旁了。

  看那李師父,龍冠上絨球兒如火焰,手上偃月刀泛青,金杆光閃閃,氣度寒凜凜……

  上了場,角兒們在彩聲中演完一台戲。那關平,即使他扮相多麼的俊,就一直抱著個印盒,站在關公身後,動也不動,等到幕下。

  臺上的情情義義,聚聚散散,一切於他,似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

  在三國戲中,小小一個關平,只是各路英雄好漢中間的陪襯品,為了畫面好看,才有這個人。一身的銀藍,襯以黃綾裹著的印盒,抱著它,極之架勢,在台的一角,靜觀台上演著的戲,一時間自己也不過是個觀眾。

  因為如此的空閒,剛上場還有點緊張,慢慢地就發覺他是不重要的,沒有人會特地留意他的表現。他雖沒有欺場,但卻有工夫放眼台下眾生了。

  一張張大長桌順著舞臺成行擺放,桌旁分放兩條大長凳,看客們對面而坐,分別將頭向左或向右扭向舞臺看戲。時間一長,他們不免向反方向轉動轉動,否則脖子就太吃力了。他們喝茶水嗑瓜子,賣糖果的小販在穿梭,手巾把兒在他們頭上扔來扔去,滿場飛舞……志高,他的把兄弟,正在牆邊一角,交架著手,盯著自己呢。

  「唉,上場上場,就光是上了場,老老實實地足足兒站了半天,我看著也拘攣兒。」。

  下場的時候,志高不客氣地又損了懷玉一頓:「在地攤子上作藝,好歹也是站在場中間,局局面面的。」

  懷玉不答他,心下也是七零八落,顏面上又抹不開,只好堅持。

  「我是頭一回嘛,先亮個相。」

  「寧為雞首,才不做牛後呢。」志高不忿。

  李師父過來了,問:

  「你覺摸著是怎麼個滋味兒?」

  懷玉馬上站起來:「我還是要演下去的!」

  「好!」李盛天點點頭,「什麼角色都得演,觀眾心裡總是有底的,別想一步登了天了。」待李盛天一走開,志高朝懷玉會心一笑:

  「你呀,就是想一步登了天,別以為大夥不知道。」

  懷玉只叮囑:「今天踏台毯的事,不要告訴丹丹。」

  「哦?」志高笑,「怕丟不起了你?」

  懷玉把油彩給抹掉了,他又回復天然,捫心自問,一切自是因師父的成全。他來到李盛天的座前,道:

  「師父,不管你要我演什麼,我都上,我會飲水思源。」

  「成!有這個心就好了。」

  懷玉瞥到彩匣子旁,有一本《三國演義》,翻開了的,字裡行間還有許多紅道道。

  師父順他眼神看去,便問:

  「現在還看書不?」

  「有空也看,不過字認得不多,一邊看一邊猜,大概也有點準兒。」

  「這就是了,懷玉,」李盛天道,「唱戲的叫人瞧不起,就是因為欠點書底子。咱科班裡出身的孩子,讀書少,你要是多求知識,多寫幾個字,揣情度理,就會比別人強。」

  每一個喪失讀書機會的老人家,巴不得他的下一代多翻幾頁,把自己失去的,給補償回來。爹這樣說,師父也這樣說,懷玉頂著上一代的冀望做人,懷玉不是不明白。不過對志高來說,讀書比較奢侈,填飽肚子是真理。他問:「喂,你分頭大吧?」

  「沒什麼。」

  「沒?」志高怪叫,「起了半天雲,下不了幾點雨,這種餿差事也肯幹?」

  懷玉回到家裡,一言不發。誰知唐老大暗地裡已到場看了,心裡有數:

  「上場倒是矩矩的,沒有忙爪兒。」

  懷玉一聽,知道爹並沒固執到底,當下眼睛一亮,道:

  「爹,下回吧,下回一定更好的。」

  贏了爹的體諒,懷玉卻也不寬心,因為,丹丹生氣了。

  這三天,不管在天橋,在陶然亭,在虎坊橋,即便是小攤子上喝油茶吧,那人剛用高大的紅銅水壺給沖了一碗用白麵加牛骨髓油炒的茶,並放入芝麻、松仁、核桃仁等,燙燙一大碗,端起來,見丹丹走過,喊她,遞上去,丹丹卻正眼不瞧一下,轉身揚長而去。

  懷玉捧著茶喝,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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