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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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家』比你大,話也比你多。你跟我說不滿十句,可他都是一籮筐一籮筐地倒出來呢。」 「他嗓子比我好嘛。」 「這關嗓子什麼事?這是舌頭的事。」丹丹笑,「他有兩個舌頭!」 「你也是。」懷玉道。 二人離了永定河,進永定門,走上永定門大街,往北,不覺已是前門了。 前門月城一共有三道門,直到城樓的是前門箭樓。北平有九座箭樓,各座箭樓的「箭炮眼」,直著數,都是重簷上一個眼,重簷下三個眼。橫著數就不同了,不過其他八座箭樓都是十二個眼,只前門箭樓有十三個眼。為什麼會多出一個眼來?久居北平城的老百姓都不了了之。 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悠悠地走著,又過了半天。 忽然,前邊走來一隊來勢洶洶的人呢。說是來勢洶洶,因為是密密匝匝的群眾。還沒看得及,先是鼎沸人聲,自遠遠傳來,唬得一般老百姓目瞪口呆。在沒搞清楚一切之前,慌忙張望一下,隊伍操過來了,便馬上覓個安全的棲身之所,只把腦袋伸出一點——一有不對,又縮回去了。「彈打出頭鳥」,誰不明白這道理?都說了幾千年了。 懷玉拉著丹丹站在一旁,先看著。 都是些學生。是大學生呢。長得英明,挺起胸膛,邁著大步。其中也有女的。每個人的眼神,都毫不忌憚地透露出激奮和熱情,義無反顧。 大家站到一旁,迎著這人潮卷過來。 隊伍中,走在前頭的一行人,舉起一面橫布條,上面寫著:「把日本鬼子趕出東三省!」後面也有各式的小旗幟、紙標語揮動著,全是:「反對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抵制日貨!」「反對二十一條!」「還我中國!」…… 人潮巨浪洶湧到來,呼喊的口號也震天響起,通過這群還沒踏出溫室的大學生口中,發出愚鈍的老百姓聽不懂的怒吼。 「他們在喊什麼?」 「說日本鬼子打我們來了。」懷玉也是一知半解的。 「怎麼我們都不知道呀?」丹丹好奇問。 「聽是聽說過的,你問我我問誰去?」天橋小子到底不明國事。 「唐懷玉!」人潮中竟有人喊道。 懷玉一怔,聽不清楚,估道是錯覺。 在鬧嚷嚷的人潮裡,跑出一個人。是一個唇上長了幾根軟髭的青年人,面頰紅潤,鼻頭筆直,眼神滿載鬥志。 懷玉定睛看看這個頭大的學生,啊,原來他是何鐵山。 「何鐵山,認得嗎?小時候在學堂跟你打上一架的何鐵山呀!」 懷玉記起來了,打上一架,因為這人在二人共用的長桌子上,用小刀給刻了中間線,當年他瞧不起懷玉呢,他威嚇他:「你別過線!」懷玉也不怕:「哼!誰也別過線!」 後來是誰過了線?……總之拳腳交加了一陣,決了勝負。懷玉記起來了。目下二人都已成長,何鐵山,才比自己長幾歲,已經二十歲出頭吧。他趁家有點權勢,所以順理成章地搖身一變,成為了大學生,可自己呢,還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雛兒。真的,誰勝誰負? 只是何鐵山再也不像當年的幼稚和霸道了,少年的過節,並沒放在心上。他英姿勃發,活得忙碌而有意義,讀書識字,明白家國道理,現在又參加反日集會,遊行示威。 因為家道比較好,懂的也比較多,真的,他變了。——惟一不變,也許是這一點執著: 「你別過線。」 誰「過了線」,他便發難。 何鐵山遞給懷玉一疊油印的傳單紙張,道:「唐懷玉,拜託你給我們派出去,請你支援我們,號召全國人民抗日,反侵略。你明白嗎?現在東北遼寧、吉林和黑龍江三省,兩百萬平方裡領土、三千萬個同胞都已淪入敵手,很快,他們就會把中國給佔領了……」他說得很快、很流利,自因不停地已宣傳過千百遍了,只聽得懷玉一愣一愣的。 何鐵山一口氣宣傳完畢,揮揮手,又飛奔融入隊伍中,再也找不著了——在國仇家恨之前,私人的恩怨竟然不知不覺地一筆勾銷。 丹丹猶滿懷興奮,追問著零星小事: 「你跟他打上一架?誰贏了?」 「你說還有誰?」懷玉道。 「哼,是那大個子贏的!」丹丹故意抬杠,「你看是他跑過來喊你。」 「輸的人總比贏的人記得清楚一點。」懷玉道。 「我不信!」 娘們愛無理取鬧,你說東,她偏向西,都不知有什麼好玩的。懷玉只低首把那宣傳單流覽一遍,他覺得,這根本不是他的能耐,多可笑,「號召全國人民抗日」,什麼叫「號召」?「全國人民」有多少?怎樣「抗日」?該如何上第一步?懷玉皺著眉,那橫冷的一字眉濃濃聚合著。 丹丹偏過頭望他,望了一陣,見他不發覺,便一手搶了張單去。 「我也會看呢。喏,這是『九·一八』,九·一八什麼什麼,日本什麼華,行動,什麼什麼暴露……」 「陰謀!」 「陰謀?是說日本鬼子使壞?是吧?他們要來了,怎麼辦?」 「呀,不怕,咱有長城呢。」懷玉想起了,「北方的敵人是攻打不過來的。」 「對。不過,如果敵人從南面來呢?」丹丹疑惑。 「沒啦。不會的,南面的全是我們自己人嘛。攻什麼?都是外頭亂說的謊信兒,消息靠不住。」 當下,二人都仿佛放下心來。而隊伍雖然朝西遠去了,誰知措手不及地竟又狼奔豕突了,往東四散逃竄了,好似有人把水潑進螞蟻的窩裡,性命攸關。 「員警來了,員警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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