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二〇


  懷玉雖是苦練,但到底是半路出家的,沒有投身獻心地坐過科。

  比起來,倒真比自己近便了,抄小道兒似的。

  李盛天沒有把這話說出來,他不肯稍為寵他一點,以免驕了——機會是給他,可別叫他得了蜜,不識艱險。

  懷玉只聽得他可跟師父上場了,樂孜孜的,待要笑也按捺住。一雙眼睛,閃了亮光,把野心暗自寫得無窮無盡。這騙不了誰,師父也是過來人。好,就看這小子有沒有戲緣,祖師爺賞不賞飯吃,自己的眼光准不准。功夫不虧人,功夫也不饒人。懷玉的一番苦功,要在人前奪魁,還不是時候;龍套呢,卻又太委屈了,李盛天琢磨著。

  「這樣吧,哪天我上《華容道》,你就試試關平吧,我給班主說去。不過話得說回來,幾大枚的點心錢是有,賞的。份子錢不算。」

  ——錢?不,懷玉一聽,不是龍套呀,還是有個名兒的角色呢,當下呼嘯一聲……

  「懷玉哥,有什麼好高興的事兒?」

  在丹丹面前,卻是一字不提。

  對了,告訴她好,還是瞞著呢?

  頭一回上場,心裡不免慌張,要是得了彩聲,那還罷了;要是像志高那樣,丟人現眼的,怎麼下臺?還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心高氣傲,更是輸不起的人。

  不告訴她,不要她來看——要她看,來日方長呀,她准有一天見到他的風光,這懷玉倒是篤定的。在關口,別叫一個娘們給影響怵陣了,卡算著,就更不言語了。

  丹丹跟懷玉走著路,走著走著,前面胡同口處青灰色的院牆裡,斜伸出枝葉繁茂的棗樹枝來。盛夏時節,棗兒還是青的,四合院裡有個老奶奶,坐在綠陰下,放上兩個小板凳,剝豆角。

  蟬在叫。懷玉伸手想摘幾個棗兒來解渴。手攀不上呢,那麼的高。只因太樂了,懷玉憑著腰腿,一二三蹦上牆頭,挑著些個頭大的,摘一個扔一個,讓丹丹接住。半兜了,才被奶奶發現:「哎呀,怎麼偷棗兒呢!」她忙趕著。

  懷玉道:「哈,值棗班來了,可早班晚班都不管用了!」丹丹睨著這得意非凡地笑的懷玉,他正預備跳下來。

  還沒有跳,因身在牆頭,好似臺上,跟觀眾隔了一道鴻溝。丹丹要仰著頭看懷玉,仰著頭。真的,懷玉馬上就進入了高人一等的境界了。心頭湧上難以形容的神秘的得意勁,擺好姿勢,來了個「雲裡翻」。

  往常他練雲裡翻,是搭上兩三張桌子的高臺,翻時雙足一蹬,騰空向後一蜷身……好,翻給丹丹看,誰知到了一半,身子騰了個空,那老奶奶恨他偷棗兒,自屋內取來一把竹帚子,扔將出來,一擲中了。懷玉不提防,摔落地上。猛一摔,疼得摧心,都不知是哪個部位疼,一陣痙攣。丹丹一見,半兜的棗兒都不要,四散在地,趕忙上來要扶起他。

  懷玉醒覺了,忍著——這是個什麼局面?要丹丹來扶?去你的,馬上來個蜈蚣彈,立起來,雖然這一彈,不啻火上加了油,渾身更疼,誰叫為了面子呀?用手拍掉了土,順便按捏一下筋肉,看上去,像是揮泥塵,沒露出破綻來。忍忍忍!

  「怎麼啦?」

  「沒事。」懷玉好強,「這有什麼?」

  「疼嗎?」

  「沒事。走吧。」懷玉見老奶奶尚未出來拾竹帚,便故意喊丹丹,「棗兒呢?快撿起來,偷了老半天,空著手回去呀?快!」

  二人快快地撿棗兒。看它朝生暮死的,在墮落地面上時,還給踩上一腳。直至老奶奶小腳丁冬地要來教訓,二人已逃之夭夭。丹丹挑了個沒破的棗放進嘴裡:

  「瞎,不甜的。」

  懷玉痛楚稍減,也在吃棗。吃了不甜的,一嚼一吐,也不多話。

  丹丹又道:

  「青楞楞的,什麼味也沒有。」

  見懷玉沒話,丹丹忙開腔:「我不是說你挑的不甜呀,嗄,你別悶聲不吭。」

  「現在棗兒還不紅。到了八月中秋,就紅透了,那個時候才甜脆呢。」

  「中秋你再偷給我吃?」

  「好吧。」

  「說話算數,哦?別騙我,要是半尖半腥的,我跟你過不去!」

  「才幾個棗兒,誰有工夫騙你?」

  「哦,如果不是棗兒,那就騙上了,是嗎?」

  懷玉說不過她,這張刁鑽的嘴。只往前走,不覺一身的汗。丹丹在身邊不停地講話,不停地逗他:「你跟我說話呀。」

  清涼的永定河水湛湛緩緩地流著,懷玉跑過去在河邊洗洗臉,又把腳插進去,好不舒服,而且,又可以避開跟丹丹無話可說的僵局。她說他會騙她,怎麼有這種誤會?

  丹丹一飛腳,河水撩他一頭臉,懷玉看她一眼,也不甘示弱不甘人後,便還擊了。

  玩了一陣,忽地丹丹道:

  「懷玉哥,中秋你再偷棗兒給我吃?」

  他都忘了,她還記得。懷玉沒好氣:

  「好吧好吧好吧!」

  「勾指頭兒!」

  丹丹手指頭伸出來,濃黑但又澄明的眼睛直視著懷玉,毫無心機的,不沾凡塵的,她只不過要他踐約,幾個棗兒的約,煞有介事。懷玉為安她的心,便跟她勾指頭兒。丹丹頑皮地一勾一扯,用力的,懷玉肩膀也就一陣疼,未曾複元,丹丹像看透了:「哈哈,叫你別死撐!」又道,「你們男的都一個樣,不老實,疼死也不喊,撐不了多久嘛,切糕哥也是!咦?我倒有兩天沒見他了,你見過他沒有?」

  「沒有。平常是他找我,我可不知到哪裡找他,整個北平都是他的『家』,菜市的席棚、土地廟的供桌、還有飯館門前的老虎灶……胡同他姐那裡倒是少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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