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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不在。」志高回大劉,「她不賣了。」

  「『不賣』的是什麼?」大劉乜斜著眼問,一種斯文人偶爾洩漏出來的猥瑣。

  「鐲子。」

  「哦——」

  志高只想著,娘僅有一隻鐲子,猜是下落不明的爹所送。賣了,反悔了,難免日思夜惦,總想要回東西。志高估摸娘實是捨不得,馬上代推掉了,然後心裡七上八落——錢呀,想個法子掙錢才是上路。

  來到了懷玉的那個大雜院,遠遠便聽得哭喊聲,見一個呼天搶地的母親,把孩子抱出來,鬧瘟疹,死掉了。在她身後,還有四個,由三歲到十一二歲的。窮人就有這點划算,死掉了一個,不要緊,還有呢,拉拉扯扯的,總會成長了幾個,繼承祖先的「窮」,生命香火頑強地蔓延下去。

  那傷心的母親領了他兄弟姐妹,拿席子卷了屍首去——死了一個,也省了一個的吃食呀。志高心頭溫熱,他竟是活著呢,真不容易。

  敲了唐家的門,一進去,不待唐老大作聲,也不跟懷玉招呼,志高撲一下跪下來:「唐叔叔,我給您賠罪!」

  唐老大氣還沒消,這下不知如何收拾他。

  志高又道:「對不起您,以後我也不敢搭場子了。」

  說完了,起來逃一般地走了。

  唐老大也不好再責怪什麼了,看著他背後身影:「這孩子就是命不好。」

  懷玉跟他爹說:

  「命好不好,也不是沒法可想的。雖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也得去『謀』呀。爹,我也不打算永遠泡在天橋的,我明天跟李師父說去,讓他給我正正式式踏踏台毯。」

  「你去練功,我不數算就是,可你去當跑龍套的,什麼時候可以出頭?連掙口飯吃的機會都沒有!」

  「我要去,不去我是不死心的。」

  「你不想想我的地步?」

  「爹,撂地攤吃藝飯又是什麼地步?聖明極了也不過是天橋貨。」

  「沒有天橋,你能長這麼大?」唐老大氣了——他也不願意懷玉跟隨他,永不翻身,永永遠遠是「天橋貨」。但,懷玉的心志,原來竟也是賣藝。賣藝,不管賣氣力賣唱做,都是賣。不管在天橋,抑或在戲園子,有什麼不同?有人看才有口飯吃,倚仗捧場的爺們,俯仰由人,不保險的,懷玉。

  唐老大要怎樣勸說那倔強的兒?

  「誰有那麼好運道,一挑簾,就是碰頭彩?要是苦苦掙扎,扯不著龍尾巴往上爬,半生就白過了。」

  他說了又說,懷玉只是堅持,戧戧老半天:「千學不如一唱,上一次台就好!」

  唐老大明知這是無以回頭的,當初他跟了李盛天,就早已註定了,怎麼當初他沒攔住他?如今箭在弦上,唐老大一早上的氣,才剛被志高消了一點,又冒了:

  「你非要去,你去!你給我滾!」

  一把推走這個長大了的兒子。

  懷玉踉蹌一下,被推出門去了。

  唐老大意猶未足:

  「你坍了台就別回來!」

  然後重重地坐下來。孩子,一個一個,都是這樣:以為自己行,可馬上就坍台了,殘局還不是由連蒼蠅也不敢得罪的大人來收拾麼?早上是志高,晚上是懷玉,虎背熊腰的粗漢,鬍子就這樣地花白起來了,像一匹老馬,載重的,他只識一途,只得往前走,緩緩地走著。是的,還載重呀,終於走過去了。他多麼希望他背負的是玉,不是石頭。懷玉,自己不識字,懇請識字的老師給他起個好名兒呢,懷的是玉。沒娘的孩子,就算是玉,也有最大的欠缺。唐老大想了一想,便把門兒敞開,正預備把懷玉給吆喝進來了。

  誰知探首左右一瞧,哪裡還有他的影兒?做爹的萎靡而愴惶。

  ——孩子大了,長翅了。

  從前叫他站著死,他不敢坐著死。

  趕出門了,就瑟縮在牆角,多麼擰,末了都回到家裡來。

  啊,一直不發覺他長翅了。

  他要飛,心焦如焚急不及待地要飛。孩子大了,就跟從前不一樣了。

  懷玉鼓起最大的勇氣,恭恭敬敬地等李盛天演完了一折,回到後臺,方提起小茶壺飲場。覷著有空檔,企圖用三言兩語,把自己的心願就傾吐了——要多話也不敢。他一個勁地只盯著師父一雙厚底靴:

  「——這樣地練,天天練,不停練……不是『真』的呀。反正也跟真的差不多了,好歹讓我站在臺上,就一次……」

  李盛天瞅著他,長得那麼登樣,心願也是著跡的:要上場!

  「哦,你以為上臺一站容易呀?大夥都是從龍套做起。」

  「您讓我踏踏台毯吧,我行。」

  「行嗎?」師父追問一句。

  「行呀行呀,一定行的,師父,我不會叫您沒臉,龍套可以,不過重一點的戲我也有能耐,臺上見就好。」

  李盛天見這孩子,簡直是秣馬厲兵五臟歡騰,顏面上不敢洩漏出來,可一顆心,早已飛上九霄雲外。

  師父忍不住要教訓他:

  「你知道我頭一回上場是什麼個景況?告訴你,我十歲坐科,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手臉都裂成一道道血口了。頭一回上場,不過是個嘍羅……」

  李盛天的苦日子回憶給勾起來了,千絲萬縷:母親給寫了關書,畫上十字,賣身學習梨園生計;十年內,禁止回家,不得退學,天災疾病,各由天命;他的嚴師,只消從過道傳來他咳嗽聲,師兄弟臉上的肌肉就會收緊,連呼吸都變細了——全是「打」大的。一個不好,就搬板凳,打通堂。

  那一回夏天,頭上長了疥瘡,上場才演一個龍套,頭上的瘡,正好全悶在盔頭裡,剛結的薄痂被汗水洗的脫掉了,黃水又流出來。就這樣,疼得渾身打顫,也咬著牙挺住,在角兒亮相之前,跑一個又一個的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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