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一八


  「我困了。」再也不說話。

  紅蓮看不出什麼來:

  「不再聊一陣?」好不容易母子聊了一陣話,他竟又困了。

  志高一睡,解了千古憂困。

  黃昏時分,丹丹一個人來了。

  志高還沒有醒過來呢。丹丹搖晃他,喚:「切糕哥,天亮了,起來了!」

  他接近軟化的四肢,開始有點知覺,腰酸背疼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太陽確已西下,還是熬人的,背上汗濡一片。志高擦擦眼睛,又醒過來了,以為是一天了,誰知還沒過去。見丹丹只一個人,問:「懷玉呢?」

  「還說呢,唐叔叔生氣啦,罵你,懷玉幫他收拾爛攤子,還不巴巴地跟著回家去?」

  志高聽了,口鼻眼睛都煩惱得皺成一團,像個乾癟老頭兒,無限的憂傷,怎麼解決呢?

  只好把汗臭的上衣給換了,披件小背心,領丹丹出來,回頭跟紅蓮道:

  「姐,我走了。」

  紅蓮眼看一個大姑娘,跟自己兒子那麼地親近無猜,心中不無拈酸醋意,到底是什麼人?她一來,他就呆不住了?也是個吃江湖飯的標緻娃兒,輕靈快捷,幾步就蹦出胡同口了。紅蓮目送二人走遠。

  「你姐真怪,不笑也像笑。噯,她瞪著我看,好愣,你姐怎麼這麼老?那你娘不是更老了嗎?你沒娘,對吧?」

  「丹丹——」

  「什麼?」

  「沒什麼了。」志高回心一想,急急地說了,怕一遲疑,又不敢了,「丹丹,我還是告訴你吧,瞞下去是不成的,反正你遲早都會知道,我非卷起簾兒來唱個明白——」

  「你說吧,裡嗦的,說呀。」

  「好,我說。」志高堅強地豁出去了,「剛才的,就是我娘。」

  「哦?怪道呢,這麼地老。」

  「她是我娘,因為——她幹的是『不好』的買賣,讓我喊她姐……我此後也是喊她姐的。你就當給我面子,裝作不知道,懷玉也是這樣的。」

  「好呀。」

  「答應了?」

  「好呀,我不告訴人家,我也不會瞧不起你們,你放心好了。」

  「丹丹你真好。」

  「我還有更好的呢!」

  志高放寬了心,人也輕了,疼也忘了。自以為保了秘密,其實北平這麼一帶的人,誰會不知道?不過不拆穿罷了。虧志高還像懷裡揣了個小兔子,一早晚怦怦直跳——也因為她是丹丹吧?

  如今說了,以後就不怕了。

  「你怎麼不跟黃叔叔呢?你黃哥哥呢?現今下處在哪兒?來這兒呆多久?」

  「哎,」丹丹跺足,「又要我說!我呀,才剛把一切告訴懷玉哥了,現在又要再說一遍,多累!」末了又使小性子,像她小時候,「我不告訴你。」

  「說吧。」志高哀求似的,逗她,「我把我的都告訴你了。」

  原來丹丹隨黃叔叔回天津老家去後,黃叔叔眼看兒子不中用了,也就不思跑江湖,只幹些小買賣。雖是愛護丹丹,但小姑娘到底不是親骨血,也難以照拂她一輩子,剛好有行內的,也到處矗竿子賣藝,就是苗師父一夥人,也是掛門的,見丹丹有門有戶地出來,一拍胸口,答應照顧她。便隨了苗家一夥,自天津起,也到過什麼武清、香河、通縣、大興等大小的地方,現在來到了北平,先找個下處落腳,住楊家大院,然後開始上天橋撂地攤去。

  丹丹又一口氣地給志高說了她身世。

  「你本是黃丹丹,現在又成了苗丹丹。怎麼攪的,越活越回去了?還是苗呢?過不了多久,倒變成籽了,然後就死了。」志高道。

  丹丹嘟著嘴,站住不肯走了。

  也不知是怎麼的前因後果呀。丹丹,她原來叫牡丹。「牡丹本是洛陽花,邙山嶺上是我家,若問我的名和姓,姓洛名陽字之花。」——丹丹是沒家的,沒姓的,也配不上她的名的。花中之王,現今漂泊了,還沒有長好,已經根搖葉動。真的,在什麼地方紮根呢?是生是死呢?這麼小,才十七歲,誰都猜不透命運的詭秘。志高被她的刁蠻懾住了——就像只憋了一肚子氣的貓。明知是裝的。

  「你別生氣,我老是說『死』,是要圓個吉利,常常說,說破了,就不容易死了。」志高慌忙地解說。

  「要死你自己死!」

  丹丹說著,辮子一甩,故意往另一頭走,出了虎坊橋,走向大街東面。

  「丹丹,丹丹。」志高追上去,「是我找死,磕一個頭放三個屁,行好沒有作孽多,我是灰耗子,我是豬八戒……」

  「哦,你繞著彎兒罵你娘是老母豬?」丹丹道。

  「不不不。」志高急了,想起該怎麼把丹丹給擺平?他把她招過來,她不肯,他走過去,因只穿件小背心,一招手,給她看胳肢窩,志高強調,「我給你看一個秘密,我這裡有個痣,看到了嗎?在這兒。噯,誰都沒見過的,看,是不是比你那個大?」

  「噯,真像個臭蟲,躲在窩裡。」

  志高笑起來。

  他很快活,恨不得把心裡的話都給掏出來,一一告訴了丹丹,從來沒那麼地渴望過。

  真好,有一個人,聽幾句,抬杠幾句,不遮不瞞,不把連小狗兒呲牙的過節兒記在心裡,俐落的,真心的,要哭要笑,都在一塊……

  咦,那麼懷玉呢?

  ——忽地想起還有懷玉呀。

  「丹丹,你先回家,我找懷玉去。」

  志高別了丹丹,路上,竟遇上了大劉。他是個打硬鼓兒的,手持小鼓,肋下夾布包,專門收買細軟,走街串巷找買賣。許多家道中落的大宅門,他都經常出入。

  這個人個頭高高,臉長而瘦,在盛暑,也穿灰布大褂,一派斯文。一邊敲打小鼓兒,一邊吆喝:「舊衣服、木器,我買。洋瓶子、寶石,我也買……」

  見到志高,大劉問:

  「你姐在嗎?她叫我這兩天去看她的一隻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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