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一七


  「去去去,狗拿耗子,我弟是亂兒搭,強盜頭子,你幫不了。魯大哈的,還來插一手。媽的,別拉扯!」

  送走了客,紅蓮又回到屋子裡,二人竟相對無言,各自訕訕的。若他不是傷了,也不會呆得這樣久吧。她又只好找點活來幹,弄點吃的去。

  「貼張餅子給你吃?」廚房裡忙起來。傳來聲音問,「還是熱幾個窩窩頭?呀不,餅子吧?有豬頭肉,裹了吃。」

  「省點事就是了。」志高出其不意試探他娘,「那武大郎是幹什麼的?」

  「是個炒鍋的。」

  「賣什麼?」

  「多嘍,什麼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脖子才是怪。」

  「從前他是個窩脖兒。」

  「哦——還以為身體出了毛病。」

  志高夾著豬頭肉,裹在餅子裡,一口一口地吃得好不快活。

  紅蓮坐到他的對面,很久沒仔細端詳這個長大了的孩子。

  他來吃一頓,隔了好一陣,才來吃另一頓——那是因為他找不到吃的。

  紅蓮沒跟他話家常,也沒什麼家常可話,只是繞在那矮個子的脖子上聊,好像覓個第三者,叫母子都有共同的話兒了。

  「你知道,幹他們這行,總是用脖頸來承擔百多斤的大小件,走十幾裡,沿道不能抬頭,也不能卸下休息。」

  「哪有不許休息的?」

  「搬家運送,都是瓷器、鏡臺、臉盆什麼的,貴重嘛,東家一捆起來,擺放保險了,用木板給放在脖頸上,從那時起就得一直頂著上路啦,不容易呀。」

  志高想起他也許是長年累月地頂著,買賣幹了半生,日子長了,大肉疙瘩便是給折磨出來的——又是一個哈腰彎背的人。多了個粗脖肉瘤,那是老天爺送的,非害得他更像武大郎了,推也推不掉。

  「武大郎姓不姓武?」

  「啐,什麼武大郎?」志高不提防娘啐他一下,忽然想起小時候,有一天,她堅決地打扮著,插戴了一朵花。志高向她瞪著小眼睛。娘朝他啐一下:「小子,瞪什麼?要你爹在,你怎麼會認不得娘?」說著夾了淚花千叮萬囑,「以後就叫我姐,記得嗎?叫,叫『姐』!」

  「姐!」

  「唔?」紅蓮應,志高神魂甫定,只好問道:「姓什麼?」

  「姓巴。」

  「巴?」志高笑,「長得沒有巴掌高的『巴』?」

  「別缺德了。」

  「好怪的姓,沒我的姓好。」

  紅蓮不知心裡想著什麼,忽爾柔柔牽扯一下。躊躇著,好不好往上追溯?只是她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一個男人不要一個女人,她往往是在被棄之後很久方才醒過來,但沒明白過來。這世界陰沉而又淒寂,仿佛一切前景轉身化作一堵牆。

  「你姓好,命不好。」紅蓮對志高道,「我是活不長了,只擔著心,不知你會變成個什麼樣兒。唉。」

  「過一天算一天,有什麼好擔心?別說了。」志高不願意重複前一陣的刁刁叨叨、束手無策的話兒。他最拿手的工夫是回避,馬上想以一覺來結束了前因後果。

  紅蓮喊他進房裡,他道:

  「我睡這兒。」指指牆角兒,有意地不沾床邊。

  「睡床上吧?」紅蓮又陪著笑,也不勉強,「要不我也躺一會。」

  好久沒逮著這般的機會了,紅蓮像有好多話,待從頭說起。母子一上一下地對躺,稀罕而又彆扭。志高一蜷身子面壁去。

  「我也不想修什麼今生來世。前一陣,四月八日不是佛祖過生日嗎?廟裡開浴佛會呢,我去求福了。我沒敢進去,只在外頭求,誠心就靈了。我求佛祖指點你一條明路——」

  「不管用,狗頭上插不了金花。」

  「你會有好日子的。」

  「好好好,要我有好日子,那你就不幹這個了——」志高沒說完這話,說不下去了。哪有什麼好日子?漫漫的一生,起步起得冒失,都是命,跟個燈簍風兒似的,一點兒囊勁也沒有。比一個賣身的女人更差勁。志高想,唉,爛眼睛又招蒼蠅,總之是禍不單行。

  紅蓮倒是撿了這話:「說真格的,要是不幹這個,也不致餓死,我是對不起你。」

  「你倒是讓多少個男人睡了?」志高猛地回身問她。

  紅蓮正思量該怎麼回答。

  志高再問了:「你倒是讓多少個男人睡了?」

  「怎地問起這個來呢?」

  紅蓮遲暮的眼睛垂下來了,垂得幾乎是睡死了般,嘴角那微彎卻是根深蒂固的,看清楚,原來是天生的「笑嘴」。紅蓮也沒看志高。兒子盤問起她的墮落經來了。

  「志高,」她只得淡淡地道,「你長大了,難道不曉得,我只跟『一個』男人睡了!要不怎麼有你呢?也許,你是到死都不原諒我,那由你——」

  「姐——」

  「哎,沒人,你就別喊我姐!」

  「不,喊著順溜了,改不了。」志高試探,「那姓巴的,瓜子兒巴,對你倒是不錯吧?」

  「都是買賣嘛,零揪兒的。」紅蓮道,「別胡說了。」

  志高馬上拿腔兒,裝得歡喜輕鬆。

  「喏,你當是為了我,別當為自己,對吧?你瞧你,擦了這許多的粉,還乾巴疵裂的,打了這麼多的褶子。噯,再過一陣,穿得花巴棱登的,都不管用了——」

  「你看你這張損人的嘴——」

  「不呢,我說的是真心話,你要是專門侍候一個,你想呢,哈,就不知道是誰得了美。我們都是斷了腿的蛤蟆了——跳不了多高,我又沒辦法養活你……」

  才在笑,打哈哈,志高沒來由一陣心酸,這樣的話,不知是什麼話,志高說著,緩緩地把臉別過牆去。

  轉一下身,輕輕打個呵欠,再用手掌掩一掩嘴,手順勢往眼角一抹,就這樣,把那將要偷偷躥出來的淚水不經意地、也不著跡地給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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