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一一


  蜷縮坐了一陣,二人開始不寧了。冷風把更夫梆鑼的震顫音調拖長了。街上堆子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邏報時,一個敲梆子,一個打鑼,一個扛著鉤竿子,如發現有賊,就用鉤竿子鉤,鉤著了想跑也跑不了。

  更夫並沒發現大雜院北房外頭的牆角,這時正蹲著兩個冷得半癱兒似的患難之交。

  志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終把身上襖內塞的一疊報紙給抽出兩張來,遞給懷玉:

  「給,加件衣服!」

  懷玉學他把報紙塞進衣衫內,保暖。忍不住,好玩地相視笑了。志高再抽一張,懷玉不要。志高道:

  「嘴硬!」

  「你不冷?」

  「我習慣了呢。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

  懷玉吸溜著,由衷對志高道:「要真的出來立個萬兒,看你倒比我高明。」

  懷玉一誇,志高不免犯彪。

  「我比你吃得苦!」志高道。

  方說著,志高氣餒了,他馬上又自顧自:

  「吃得苦又怎樣,我真是苦命兒,過一天算一天,日後多半會苦死。」

  「不會的。」

  「會,噯噯懷玉,你記得我們算的卦嗎?」

  「記得,我們三個是——」

  「甭提了,我肯定是『生不如死』,要是我比你早死,你得買只鴨子來祭我。」

  「要是我比你早死呢?」

  「那——我買——呀,我把丹丹提來祭你。」

  「你提不動的,她蠻凶的。」

  「咦?丹丹是誰呢?嚇?誰?」志高調侃著,懷玉反應不及:「就是那天那個嘛。」

  「哪天?哪個?我一點都記不起了。哦,好像是個穿紅襖的小姑娘呢。對了,她回天津去了,對吧?噯,你怎麼了?」

  「怎麼?別貓兒打鑔了,不聽你了。」

  「說真的,還不知道有沒有見面的日子呢。要是她比我哥兒倆早死,是沒法知道的。」

  「一天到晚都說『死』!怪道王老公喚你豁牙子!」

  「哦,你還我報紙,看你冷『死』!還我!好心得不著好報!」

  「不還!指頭兒都僵了。」

  ——房門瞅巴冷子豁然一開,凶巴巴的唐老大吆喝一聲:

  「還不滾回屋裡去?」

  原來心也疼了,一直在等懷玉悔改。

  懷玉嘟著嘴,擰了,不肯進去。

  「——滾回去!」做爹的劈頭一記,乘勢揪了二人進去。冷啊,真的,也熬了好些時了。

  渴睡的志高忙不迭慫恿:「進去進去!」又朝懷玉眨眨眼睛,懷玉不看他,也不看爹。

  是夜,二人蜷睡在炕上。志高還做了好些香夢:吃鴨子,老大的鴨子。夢中,這孩子倒是不虧嘴的,直到天邊發白。

  【貳 民國廿一年·夏·北平】

  「醒了吧?小老弟。」

  志高聽得模模糊糊的一陣人聲。

  「噯,天都亮了,快起來讓客人上座啦。」

  志高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殘涎。

  一夢之中,盡是稱心如意。乍驚,不知人間何世,天不再冷了,夜不再昏了,人也不再年少。

  一覺醒來,人間原來暗換了芳華。

  民國二十一年夏。「九·一八」去秋剛發生變故,半年間,日本人逐步侵佔了東北,可一直呆在北平的老百姓,還是不明所以然。中國的軍隊?外國的軍隊?反正不是切膚之痛。甚至有不願意追究的八旗子弟,當初的風光仍夢魂般纏繞著他們,雖淪落為普通人了,他們的排場和嗜好還是流傳下來,日子過得結結巴巴,可也熬一隻鷹。鷹,是他們兇悍的回憶,破空難尋,最後不免又回到主子手中了。

  鷹性野,白天從來不睡,只有晚上才肯安睡。要熬它野性子就不能讓它休息,要叫它連閉眼的時間也沒有。熬鷹人晚上都帶了鷹,五六知己,吃飽了進前門到天安門,沿長安街奔西單、西四,到平安裡的夜茶館去聚會,相對請安寒喧,問問鷹重量大小,論論毛色濃淡。

  鷹怕熱,不能進茶館裡邊,他們便坐在外頭的板凳上,沏一包葉子,喝幾碗,來兩堆花生,半空兒的,一邊吃一邊聊。

  東方朦朧亮了。

  志高一身汗濡掙扎起來,四下一看,奇怪的聲音,撲撲撲撲撲。鷹的精神來了,身子全挺起,亂飛,熬鷹人馬上給戴上遮光的帽子,退它野性,好習慣人氣,胸無大志。

  借宿一宵的志高,又得起來讓出一條板凳。看來那板凳實在太短了,容不下志高成長了的身子,不過他像猴兒般靈便,仿佛什麼地方,即使是一棵樹,他都有辦法睡個安穩的。

  他彈跳而起,揉揉眼睛,一壁十分通情達理地幫茶館的人抹桌子搬板凳,收拾一頓,一壁跟漢子聊:

  「這鷹馴了吧?沒折了,對,要放了也飛不遠了!」

  「不呢,」那漢子道,「我這就難熬了。我給它上宿,一人擔前夜,一人擔後夜,待會兒還交白班看管,三個人輪班地熬,過了十多天,可還沒馴好,撒不出去放。」

  ——對的,花花世界,鷹也跟人一般,有的生在那兒,馴在那兒,有的總是不甘。

  馴鷹是養鷹人的虛榮。不馴的鷹是鷹本身的虛榮。

  不管怎樣,生命是難喻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