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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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熱得連狗也把舌頭伸出來。這幾畝水塘,一直被稱作「野鳧潭」,又喚作「南下窪」,是北平西南城區的一塊低地。油垢和污水,經年不斷灌注到潭中,雨過天晴,烈日一蒸,更是又臭又稠。 這樣的一處地方,配不上它原來的好名兒:「陶然亭」。 北面是一片平房,東面是累累荒塚,南面是光禿禿的城牆,西面是個蘆葦塘。附近縱有些樹,但也七零八落,談不上綠陰扶疏,只有飛蟲亂擾。 陶然亭不是一個「亭」,是一個土丘,丘上蓋了座小巧玲瓏的寺廟。香火是寂寞的。陶然亭之所以得了這麼大的名聲,只因為它是一個練功喊嗓的好地方,它是賣藝人唱戲人的「第一塊台毯」。 只見一個俊朗的年青人在練雙錘,耍錘花,這兩個大錘在他手中,好像粘住了似地,隨他意願繞弄拋接,無論離手多遠,他總是一個大翻身馬上背手接住。 多年以來,七年了吧,唐懷玉在他師父李盛天的夾磨底下,十八般武藝也上路了。 師父是一時的武生,「九長」:長槍、大戟、大刀、鐺、鉞、戈、矛、殳、槊;「九短」:錘、杵、劍、斧、刃、盾、鉤、弓、棍,都有一手。不過懷玉的絕活兒是錘。 這天他苦練的是「頂錘」,把錘高拋,於半空旋轉一圈後,落下時頂住。他抖擻著精神,非要那錘於半空旋轉兩個圈不可。 懷玉試了很多遍,都頂不住。志高咬著個硬面餑餑,一嘴含糊地揚聲:「這幾天『躺僵屍』躺得怎麼樣?」 懷玉把雙錘一拋一頂,一擰一接,也不望志高,只一下招式吐一個字: 「怎——麼——躺——就——怎——麼——疼!」 志高笑了: 「好呀,終有一天,真躺成了僵屍了!」 原來這幾天李盛天讓懷玉開始練戲了。把子功不錯,晚上廣和樓戲散了,便到毯子上躺僵屍。 舞臺上,一場劇戰之後,武生要死了,總不肯馬馬虎虎地死,總是來個「躺僵屍」。當他這樣幹了,觀眾們便會用力地鼓掌吆喝,稱頌他死得好樣。 這做功,是先閉住氣,隨著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板板地臉朝天背貼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懷玉: 「千萬要閉住氣,一點也不泄,這樣不管怎麼摔怎麼躺,也不疼,不會弄壞腦仁兒。」 不過最初的練習,誰有竅門呢?懷玉躺了幾天,不是身子癱了,不夠板,便是腦袋瓜先著地。——又不敢讓爹知道。 爹實在只是裝蒜,兒子大了,有十九歲了,身段神脆,長相英明,橫看豎看,也是塊料子。何況師父李盛天待他不薄,處處照應。這種只有名分沒有互惠的師徒關係,倒是一直密切的。唐老大過年時也給李盛天送過茶葉包兒。 「懷玉,你喊嗓沒有?」師父問。 「喊了。」 ——其實懷玉沒喊嗓子。他自倒倉後,練功放在第一位,嗓子受了影響,不開。每練「啊——」、「噥——」這些個音,都不靈活,所以拉音、短音、送音、住音,換氣不自如,每是該換氣時而不換,所以音量無法達遠、亮堂。 「來一遍。」 懷玉無可奈何,只得像貓兒洗臉劃拉地草草唱一遍。 先來大笑三聲: 「哈哈,哈哈,啊哈哈……」 志高捂著半邊嘴兒忍笑。 懷玉唱《水仙子》: 「呀——喜氣洋呀,喜氣洋,笑笑笑,笑文禮兵將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樣。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剛強。」 李盛天眉心一皺,眼睛一睃,十分不滿意:「哦,這就叫天神呀?你給我過那邊再喊嗓去。去呀,錘先放下來!擱這邊,擱!」 目送懷玉終於聽了,李盛天繃緊著的臉松下來。每個人對懷玉都是這樣,這孩子寵不得。明明寵他,也不可以讓他知道,他是天生的一股驕氣,也許這驕氣會害了他。 懷玉氣鼓鼓地瞪著笑得前仰後合的志高,沖著地勢開闊、但又綴滿亂墳的荒野開始了: 「啊——咿——嗚——」 志高瞅著他: 「我就不明白有什麼難?這麼幾句,老子隨隨便便打個呵欠就唱好了。」 「別神啦。」 「你不信?」 志高馬上隨口溜,把剛才《水仙子》唱了一遍: 「呀——喜氣洋呀,喜氣洋。笑笑笑,笑文禮兵將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樣,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剛強。」 志高天賦一副嘹亮的嗓子,質純圓潤。雖他沒苦練,聽戲聽多了,又常隨懷玉泡在一塊兒,耳濡目染,也會唱好幾出。意猶未盡,再唱另一出: 「只殺得劉關張左遮右擋,俺呂布美名兒天下傳揚——」 李盛天聽了,過來,拍著志高的肩膀:「志高,你還真有點兒貓兒佞,小聰明。」 志高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我是口袋布做大衣——橫豎不夠料。」 「你不跟一跟?跟跟就上啦。」懷玉道。 「我?唱戲就是唱氣。每回發聲動氣,動了丹田氣,我就餓了。不如學鳥叫,學鳥叫還可以掙幾個大子兒。」 正說著,那邊又來了一夥人。 有男有女,大概六七人,由一個個頭不高的精悍的中年人領著,分頭練習。地方空闊,也就分成幾組了。 兩個年青男孩,十七八歲的,跟著那中年漢子練摔跤基本功夫:舉鈴子、倒立、翻筋斗……然後二人互相撩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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