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一〇


  志高激奮地跑了幾步,又馬上委頓了。胭脂胡同遠遠傳來他自小便聽了千百遍的一首窯調,伴著他悽惶的步子。

  「柳葉兒尖上尖唉,柳葉兒遮滿了天。在位的明公細聽我來言唉。此事唉,出在咱們京西的藍靛廠唉——」

  志高的回憶找上他來了。

  他從來沒見過爹,在志高很小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為什麼不在?也許死了,也許跑了。這是紅蓮從來沒告訴過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還沒改名兒喚「紅蓮」呢。當時她是縫窮的,自成衣鋪中求來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腳料,給光棍漢縫破爛。地上鋪塊包袱皮,手拿剪子、針線,什麼都得補。有一天,志高見到娘拎著一雙苦力的臭襪子在補,那襪子剛脫下,臭氣薰天,還是濕濡濡的。娘後來捺不住,噁心了,倚在牆角嘔吐狼藉,晚上也難受得吃不下飯,再吐一次。

  無論何時,總想得起那雙摸上去溫濕的臭襪子,就像半溶的屍,冒血膿汙的前景。

  ……後來娘開始「賣」了。

  志高漸漸地曉得娘在「賣」了。

  他曾經哭喊憤恨:

  「我不回來睡,我永遠也不回來!」

  ——他回來的,他要活著。

  他跟娘活在窯調的淒迷故事裡頭:

  「一更鼓來天唉,大蓮淚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

  ——一直唱到五更。

  唉聲歎氣,唉,誰跟誰都不留情面。誰知道呢?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說起來,還不是一樣:短短的五更,已是滄桑聚散,假的,灰心的,連親情都不免朝生暮死。志高不相信他如此地恨著娘,卻又一壁用著她的錢,——他稍有一點生計,也就不回來。每一次回來都是可恥的。

  經過一個大雜院,也是往火房順路的,不想聽得唐老大在教訓懷玉了:

  「打架,真丟人!你還有顏面到丁老師那兒聽書?還是丁老師給你改的一個好名字,嘎,在學堂打架?」

  一頓劈劈啪啪的,懷玉准挨揍了。志高停下來,附耳院牆,唐老大罵得興起:

  「還翹課去聽戲!老跟志高野,沒出息!」志高緩緩地垂下頭來。

  「他娘是個暗門子,你道人家不曉得嗎?」

  「不是他娘——是他姐。」懷玉維護著志高的身世。

  「姐?老大的姐?你還裝孫子!以後別跟他一塊,兩個人溜兒湫兒的,不學好。」

  「爹,志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關他的事,你們別瞧不起他!」

  唐老大聽了,又是給懷玉一個耳雷子。

  「我沒瞧不起誰,我倒是想別讓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憑力氣掙口飯,一顆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還去跟戲子?嘿!什麼戲子、飯館子、窯子、澡堂子、挑擔子……都是下九流。你不說我還忘了教訓你,要你識字,將來當個文職,抄寫呀,當帳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兒尿,不爭氣。」

  狠狠地罵了一頓,唐老大也顧不得自己手重,把懷玉狠狠地打了一頓。

  罵聲越來越喧囂了,劃破了寂夜,大雜院的十來家子,都被吵醒了,可翻身再睡。院子裡哪家不打孩子?窮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連媳婦兒姑娘們也挨揍。自是因為生活逼人,心裡不好過。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滿場的彩聲。舞了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歲了。眼看年歲大了,今天還可拉弓舞刀,可明天呢?後天呢?……

  「你看你看,連字也沒練好!」

  不識字的人,但凡見到一筆一劃寫在紙上的字,都認為是「學問」。懷玉的功課還沒寫,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了丟人的一架,明天該如何向丁老師賠禮呢?丁老師要不收他了,懷玉的前景也就黯然了。

  唐老大怒不可遏:

  「給我滾出去!滾!」

  一腳把懷玉踢出來,懷玉踉蹌一下,迎面是深深而又淒寂的黑夜,黑夜像頭蓄勢待發的獸。懷玉咬緊牙關,抹不幹急淚,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裡是好?爹是頭一回把他趕出來,他只好抽搐著蹲在院外牆角,瑟縮著。見到了志高。

  「喂,挨揍了?」

  志高過來,二人相依為命,懷玉不語。

  「喂,你爹揍你,你還他呀,你飛腿呀,不敢?對不對?怕拋拖!」志高逗他。見懷玉揉著痛處,志高又道,「不要怕,你爹光有個頭,說不定他是個膿包啊——」

  「去你的,」懷玉不哭了,「還直個勁兒跟人家苦膩。是我爹怎麼還呀?你姐揍你你還不還?」

  「我姐從來也不揍我。」志高有點惆悵,「我倒希望她揍我一頓,她不會,她不敢……」

  「剛才你不是回去了嗎?」

  「我回去拿錢。」

  「那你要到哪裡去?睡小七的黃包車去?」

  志高朝懷玉眨眨眼睛:

  「哪兒都不去了,見您老無家可歸,我將就陪你一夜。」

  「別再誆哄了,誰要你陪,我過不了嗎?我不怕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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