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叫你別過線!老師,唐懷玉的大仿紙推過來了,我推回去,他就動粗!」

  「老師——」

  「唉,懷玉,你收拾一下,罰到外頭給我站著。」丁老師無法維護這個不交學費的學生。同學們只見懷玉側影,腮邊牙關一緊,冷冷地,出去了。

  等到課上完了,不見有人敲鐘,老師出來一瞧,懷玉不知什麼時候一走了之了。老師只得吩咐放學。

  院內有接放學的,也有娘給送加餐來了。孩子一壁吃點心,一壁眉飛色舞地敘述唐懷玉跟何鐵山的事。家長也乘機教訓他們要孝義。

  何鐵山還沒走出絨線胡同口,橫地來了一記飛腿。他中了招,馬上還擊,仗著個頭大,拳來腳往,好不熱鬧。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何鐵山又怎是對手?懷玉不消幾下功夫,就把他打個臉蹭地,哪凸哪破,嘴唇和下巴頦也流血了。

  志高趕來時,嚇傻了,忙怪嚷:「什麼事什麼事?」

  何鐵山落荒而逃。

  懷玉拍去泥塵,只道:

  「沒事。」

  「什麼事?」

  「沒事,走吧。」

  前因後果也不提,便示意志高走了。志高顛著屁股追問。不得要領。

  丁老師,他知道也好,也許聽不見,只在大廟後他的小房子裡,寂寂地拉著胡琴。當年,他也是個好琴師,一段反二簧,竹腔似斷非斷,一弓子連拉五個音……

  為了生活,不得不把他贏過的彩聲含斂,把他的學問零沽。今日也沒所謂升官發財了,來識字又是為了什麼?時髦一點的都上教會洋學堂去了。終於他又拉了一段《楚宮恨》,悠悠迴旋地唱:「懷抱著年幼兒好不傷情……」

  懷玉領志高來到了「老地方」,這是肉市廣和樓。自後臺門進出,也沒人攔阻,因為二人常來看蹭戲。小孩子家,由他們吧。志高很會做人,經常幫忙跑腿,遞茶壺飲場,收拾砌末。懷玉呢?他還喊李盛天師父的——這是他的小秘密。

  今天日場上《四五花洞》,志高最喜歡看這種「妖戲」了。

  因為是日場,不必角色上場,一般都是熱鬧胡鬧的戲。《四五花洞》演的是武大郎與潘金蓮因家鄉久旱成災,同赴陽穀縣投奔武松去,途經五花洞,洞內妖魔金眼鼠和鐵眼鼠變化為假武大假金蓮,與真武大真金蓮糾纏不清。官司鬧到矮子縣官胡大炮那裡,反而越攪越糊塗,其時正逢包拯過境,便下轎察看,也難辨真假,無法判斷。後來江西龍虎山的張天師到來,用「掌心雷」的法寶,兩妖才現出原形,真相大白。

  日戲時,幾個小花旦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機會出場。妖魔化身為金蓮,一變變了三個,是謂《四五花洞》,一真三假的玩笑戲,好不風騷熱鬧——這幾個未成角兒的小花旦,全是十幾歲的男孩,也有剛倒倉過來,嗓子甜潤嘹亮。

  志高聽著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蓮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他用肘撞撞懷玉:「懷玉你瞧,金寶哥給咱們飛眼。」

  然後兩個孩子就在上場門邊打了個招呼。臺上的戲依舊在唱,小花旦又裝作若無其事。

  二人一瞥前臺稍空,便偷偷自後臺走到前臺去。

  才一到,那空位有人佔先,只好站到一旁觀看便是。廣和樓樓下靠牆有一排木板,高凳兒,二人一先一後,踮起腳尖兒,站了上去。

  妖戲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發覺懷玉不在身邊。志高自散場的觀眾間逆向鑽回後臺去。

  懷玉磨在他「師父」李盛天身後,看他勾臉,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夜場上《豔陽樓》,又稱《拿高登》,李盛天貼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紀雖有四五十歲,但武功底子數他穩厚,扮相極有派頭。戲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懷玉自是扛不動,他想,總有扛得動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換上水衣,又用細棉布勒住前額,白粉打了底。只見他在眼眶、鼻下人中處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畫的是刀螂眉。

  懷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張模糊的臉,於彩匣子前,大鏡子外,給一勾一抹一揉,紅黑黃藍白金銀……漸漸地它變了,像圖畫一般,臉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斕,眼花繚亂。定了型,最後在腦門上再勾一長條油紅,師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個古人。他是奸臣高俅之子,他倚仗父勢魚肉鄉民……後來,他死在豔陽樓上。

  李盛天開始扮戲了,雖然他自鏡中也瞧見了這身手機靈、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幹的大男孩,不過他從來沒把感覺外露,他調教他,基於看他是料子,但總要讓他明白,世上並無一蹴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換衫褲,系腰帶,穿上厚底靴,紮緊褲腿,搭上胖襖襯裡,再搭上厚護領。二衣箱給他穿箭衣,系大帶。盔頭箱處勒上網子及千斤條,插耳毛,戴紮巾,戴髯口。

  最後,再到大衣箱給穿上褶子,拿大摺扇。

  ——這一身,終於大功告成了。

  「師父。」懷玉此時才敢恭敬地喊一聲。

  「唔。」李盛天應了,自養神入戲,不再搭理。

  懷玉知機地退到一旁。

  退回後臺,退至上場門外一個角落,一直地退。他還是個雛兒,上不得場——他的場子只在天橋地攤。

  夜戲散了,懷玉跟志高嘞嘞絮道他師父的那份戲報:

  「老大的一張戲報,大紅紙,灑上碎金點兒,上面寫著『李盛天』、『豔陽樓』這樣的字兒。其他的名兒都比不上我師父,縮得小小地給擱在旁邊。你看見沒有?真紅,噯,你識字的呀,你認得那個「天』字的呀……」

  志高覷不到空檔兒接碴兒。

  只見街巷上點路燈的已扛著小木梯子,挨個兒給路燈添煤油點火了。一個人管好幾十個燈,有的懸掛在胡同鐵線上,好高,要費勁攀上去。

  虛榮的小懷玉,也許他惟一的心願是:老大的一張戲報,大紅紙,灑上碎金點兒,上面寫著「唐懷玉」三個字。

  沿街又有小販在叫賣了。賣蘿蔔的,吆喝得清脆嫵媚:「賽梨,蘿蔔賽梨,辣了換!」賣烤白薯的,又沉鬱慘澹:「鍋底來!——栗子——味!」

  勾起志高的饞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懷玉的幾枚點心錢,又給買了豆汁、爆肚。懷玉見志高一臉的無奈,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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