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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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最熱鬧的,便是這邊的雜耍場。他扒開人群,鑽進一個又一個的場子找人去。 在天橋討生活的行當很多,文的有落子館、說書場。武的就數不盡了,什麼摔跤、杠子、車技、雙石、高蹺、空竹、硬氣功、打把式、神彈弓、翻筋斗……天橋是一個「擂臺」,沒能耐甭想在這兒混飯吃,這塊方圓不過幾裡的地方,聚集著成百口子吃開口飯的人。雖雲「平地摳餅」,到底也是不容易的,故每個撂地作藝的攤子,總有他們的絕活兒,也不時變著新花樣。 志高鑽進一個場子去,左推右撞地才鑽出個空兒,只見懷玉正在耍大刀。 大夥都被這俊朗的男孩所吸引。他凝神斂氣,開展了一身玩藝,刀柄綁的紅綢帶,隨著刀影翻飛。刀在懷玉手中,忽藏忽露,左撩右劈,不管是點、掃、推、紮……都贏得彩聲叫好。他一下轉身左掛馬步劈刀,一下左右剪腕叉步帶刀,縱跳僕步。那刀裹腦纏頭,又挾刀淩空旋風飛腿,一招一式,都在顯示他早早流露的英姿。 刀耍畢,掌聲起了,看客們把錢扔進場子裡,懷玉的爹唐老大,馬上又趕上場來。 唐老大是個粗漢,身穿一件汗衫,橫腰系根大板帶,青布褲,寬肩如扇面展開。在這剛透著一絲春意卻仍料峭的辰光,穿得多,露得少。他手裡拎著一把大弓,紮了馬步,在場中滿滿地拉開,青筋盡往他脖子和胳膊繞。看客自他咬牙賣力的表演中滿足了,也滿意了,扔進場子裡的錢更多,有幾張是花花的紙幣,更多的是銅板,撒了一地。 江湖賣藝,要的是仗義錢,行規是不能伸手,所以等得差不多了,懷玉方用柳條盤子把錢撿起來。 演過一場,看客們也紛紛散去。 板凳旁坐了志高,笑嘻嘻地,把一塊切糕遞給懷玉。 「唐叔叔。」志高忙親熱招呼。 「唔。」唐老大淡淡應一下,只顧吩咐懷玉,「拿幾枚點心錢,快上學堂去。別到處野啦,讀書練字為要。去去去!」 唐老大說著,便自攤子後頭的雜物架上取過布袋子,扔給懷玉,叮囑: 「回來我要看功課。」 懷玉與志高走了。 「你爹根本不識字,還說要看你功課呢。」 「他會的,他會看字練得好不好,要看到蹊蹊兒蹺的,就讓我『吃栗子』。他專門看豎筆,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罵:『你看你看,這羅圈腿兒!』可厲害著呢。」 唐老大不樂意懷玉繼承他的作藝生涯。在他剛送走懷玉的時候,便有官們派來的人,逐個攤子派帖子,打秋風來了,什麼「三節兩壽」,還不是要錢? 懷玉心裡明白,吃藝飯不易,父子二人雖不至饑一頓飽一頓,不過賺得的,要與地主三七分賬,要給軍警爺們「香煙錢」。要是來了些個踢場子找麻煩的混混兒,在人場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請他「包涵」。 爹也說過: 「咱兩代作藝,沒什麼好下場,懷玉非讀書不可!窮了一輩子,指望骨血兒中出個識字的,將來有出息,不當睜眼瞎,不吃江湖飯,老子就心滿意足了。」 ——懷玉不是這樣想。 他喜歡彩聲。 他喜歡站在一個睥睨同群的位置,去贏得滿堂彩聲。 不是地攤子,不是天橋,飛,飛離這臭水溝。 所以他有個小小的秘密,除了志高之外,爹也是不知道的。 「志高,我上學堂了。待會你來找我,一塊到老地方去。」 「唉!我到什麼地方溜彎兒好?」 懷玉不管他,自行往學堂路上去。 志高百無聊賴,只得信步至鳥市。前清遺老遺少,每天早晨提籠架鳥,也來溜彎兒。 他們玩鳥,得先陪鳥玩,鳥才叫給你聽。要是犯懶,足不出戶不見世面,喂得再好,鳥也不肯好好地叫。志高走至鳥市,興頭來了。 這個人,總有令自己過癮的方法。 說起來也是本事。什麼畫眉、百靈、紅藍靛頦、字字紅、字字黑、黃雀等,叫起來千鳴百囀,各有千秋,志高聽多了,也會了,模仿得叫玩鳥的人都樂開了,有時也賞他幾枚點心錢。 志高於此又流連了一陣。 懷玉的教書先生今年五六十歲。他穿長袍馬褂,戴圓頭帽。學堂其實在絨線胡同的大廟裡,這是間私塾,只有十個學生,全是男孩,從五歲到十五歲都有。 懷玉不算「學生」,因為他沒交學費,只因唐老大與丁老師有點鄉親關係,求他,才叫懷玉來聽書和幹活。 懷玉來了,算對了時間,便逕往大廟院內的樹下敲鐘,當當當,學生陸續也到了。 一般自己走來,也有有錢的,穿黑色的無翻領的中山裝,銅紐扣兒,皮鞋,坐洋包車來了。腳踩銅鈴響著——懷玉看在眼內,不無豔羨之情,好,我也要這一身。 人齊了,懷玉才到學堂最後一條二人長桌前坐定。一見桌上竟有小刀刻了中間線。他一瞥身畔那學長,是班上最大的何鐵山,十五歲,家裡有點權勢,一直瞧不起賣藝人。 「唐懷玉,你別過線!」 「哼!誰也別過線!」 老師今天仍然教《千字文》: 「……交友投分,切磨箴規。仁慈隱惻,造次弗離。節義廉退,顛沛匪虧。性靜情逸,心動神疲。守真志滿,逐物意移……」 正琅琅讀著這些艱澀難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時,班上傳來拌嘴口角。 一個竹制的精緻上蓋抽屜式筆盒應聲倒地。一個布袋兒也被扔掉,墨水匣、壓尺和無橡皮頭的木鉛筆散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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