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青蛇 | 上頁 下頁 | |
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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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佩服她。 再偷聽不知傳自何方的對話。 許仙在疑惑: 「那是些什麼?」 「你看,空中下望,盡皆骷髏,夫妻恩愛,情人反目,女人是驚擾世道人心的濁物,眾生都為虛情假意所傷,朝為紅顏,夕已成白骨——白骨猶彼此攻訐,敲打不絕。」 「呀——」 「施主掉下凡塵的是什麼?是銀子?……越聰明的人,越是』貪'。你得了色,又要財,是貪;愛了一個,又愛一個,是貪,罪孽深重,阿彌陀佛!」 只有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厲害的,是他深謀遠慮。他搶救不到贓物了。 「讓我考慮一下?」 「哈哈!沒時間考慮了。你正在鎮江金山寺途上,無法回頭了,我不打算由你。」 「師傅——」 許仙的聲音轉弱了。 這法海挾持許仙。已在騰雲駕霧風馳電掣中。他把他捕獵。 素貞咬牙切齒。 她要賭一記: 「小青,我們趕快把他搶回來!」 好。又再齊心合力對付一個人,很好。 賭就賭。雖然賭不可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發生什麼事。下一個月,下一年,下一生——也許因此我倆死掉了。 「姊姊,我們找他算帳去。這禿賊污辱我們,說是驚擾世道人心的濁物。哼!與他何干?多管閒事,殺無赦!」 素貞心裡不是這樣想的。她剛啖了幾口的鮮肉,被人強要分嘗,她肯嗎?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哪有這般便宜?嚴重的愛情豈肯枉費? 我心裡也不是這樣想的。我對許仙絕望了,但我對法海的侮辱切切記恨——一個女人,對男人當面的拒絕,視作奇恥大辱。他說:你是什麼東西?他說:我要的不是你。他說:我要許仙。 我倆絕對不肯成全他! 好!拼上了! 飛身駕起雲頭,向西追趕。 一直追。至長江下游南岸,見鎮江,天下第一江山。 遠遠便見金山寺,殿宇廳堂,依山而造,亭臺樓閣,鱗次櫛比,所謂「金山寺裹山」。 然只見金山寺,卻不得上去,因雲彩四布,偉光昭然,法海不知弄了什麼玄虛,保住了這山頭。 「姊姊怎辦?」 「明天一早,我倆見法海,當面議論!」 當夜,我們隨便找一處暫宿。 就在金山寺西,那裡有中泠泉,據說蘇東坡有詩推許為天下第一泉。 這中泠泉,泉水綠如翡翠,濃似瓊漿。我倆於泉水中,默默躺臥。夢魂飄忽至最原始的舊地,真是,這段日子是怎樣過來的? 睡得不好。一夜驚醒數十次,都見素貞陷入沉思中,如何應付明日之艱險? 「好好睡一覺吧!」我勸她,「養精蓄銳,明日決一死戰!」 見她了無睡意,我翻身:「你不睡我睡了。」 我是那種幹不得大事的小人物。我有的是小聰明小陰謀,人又小氣,遇上大事,一籌莫展,以為睡一覺便好辦事——素貞才不會這樣淺薄。 第二天,寺門一開,素貞與我入至大殿,她見小沙彌,也連忙施禮。款款而道: 「我們相公姓許,單名仙,昨夜被法海師傅請來共聚,至今不見歸家,特意前來接他回去。敢請麻煩轉達一聲。」 小沙彌倒退一步,聽得她這番溫柔軟語,也合什還禮:「請稍等。」 我在她身畔責問:「那麼和氣幹麼?」 還未說完,法海昂然出。他手持地老天荒的禪杖,搬出永恆不變的傲慢,正眼不看素貞,目光投放至她身後不知什麼地域去。看他那丹鳳眼,眼角輕輕上揚,光彩暗斂。六轡在握,一塵不驚,不知如何,那麼的討厭——也許因他不曾瞧得上我吧,這橫蠻絕情的人,真叫人憎恨。在憎恨的時候,百感交煎。 他漠視素貞的禮數: 「孽畜,許仙在我這裡,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條?」 素貞不動真氣,語帶委屈:「我們夫妻相愛,怎是犯了天條?請師傅放一條生路。」 「鬧到金山寺來,真放肆!你倆趕快回去,選一處僻靜地方,重新修煉,勿癡心妄想,貪慕男歡女愛,逾越本分。也就當算了。」 「那許仙呢?」 「許仙哪用得著你來過問?」 「他是我丈夫——」 「他是人,豈能降格與你族同棲?他日後在金山寺,庭園靜好,歲月無驚。」 素貞整個崩潰下來。而我血氣上沖,暗中掣劍在手。素貞忙按住。她這窩囊!竟跪下來: 「師傅,請大發慈悲——」 我見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敵人面前,哀懇他慈悲,我悲從中來,胸口一悶眼眶一熱,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他媽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潑罵: 「你這禿賊!憑什麼為民請命替天行道?誰推舉你出來當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統一思想?」 法海霸道一笑。 「數千年來,都是能者當之!當上了決不讓!」 「只怕你沒這命!」 「大膽!」 他內勁一運,叱喝在大雄寶殿的佛像間激蕩不已。 素貞陡地站起,豁出去,我倆聯手,欲上前搶回被捆綁起來的、那心術搖擺不定的男人。 金山寺內和尚們層疊為障。 法海的禪杖把我倆阻截,且劈成五六截,蠕動在地。 不得已,現出猙獰暴怒的蛇相,長舌分叉,一身腥濡,噴出藍煙綠火,好不可怕。 許仙閉目不忍看。直至我們重新組合恢復人形。 鬥爭良久,不易取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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