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青蛇 | 上頁 下頁 | |
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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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許仙!」 「不,你怎可以幹這種勾當?」 他要許仙? 我極度震驚。萬箭穿心。 「世上有什麼事不可能發生?好呀,我把他帶走給你看。嘿!」 「你敢——」 他轉身就不見了。殘留那冷笑。 他到什麼地方去?又把許仙帶到什麼地方去? 我因心慌,一時間思潮亂湧。粉雕玉琢的女人,竟不能令男人動心,他眼中的至美,是許仙? 真是不甘心。 下下簽。鳩占鵲巢。素貞占不到許仙。我占不到許仙。是法海,哦,原來他才是霸佔鵲巢的鳩! 我更沒勇氣面對這般的猙獰。 都是這法海。一層一層,把真相撕現,現實慘不忍睹。 我百般憂慮,心折神傷。 掩住了面,無計可施。 生命為愁苦所消耗,年歲為嘆息所曠廢。來人間一趟,一事無成,反落得四面都是陷阱讒謗。 真累! 竟不發覺自己坐在某一破牆角落,消磨了多少辰光? 把七家茶葉如仙女散花灑遍大地。我不要做人了。精力枯乾如同敗瓦。但勉力把法海之勾當盡訴。 「姊姊!」我勸她,「姊姊,你放手吧,不要愛他了。另換一個吧?」 「不,我找他去!」素貞冷靜地說,「小青,相公不是自願的,你別被法海所懾。」 她見我不動,便道: 「我倆且把真氣元神集中,好追探那秘密——」 但願她沒忘了,她那千多年的功力,躲到什麼地方去。也許它一早溜了出來,離開她的身子,在後山之巔,大石後面,提筆練習書寫一個「情」字——一字熏神染骨,誤盡蒼生。 我倆上了後山,盤膝而坐。晚風吹來,已是日暮時分。鬥大的太陽,慢慢地慢慢地下沉。如一面紫紅色的早已不大明朗的圓鏡,被光怪陸離的晚霞侵擾。 是的,連太陽也疲乏了。殘紅映照一個女人的悲劇。不,兩個女人的悲劇。 素貞嚴峻地凝視遠方,無限的倨傲。要很艱辛才可以令她相信,她的男人拋棄她。 「他沒親口對我說過任何話。一切都是讒言。」 我不知道她等什麼。也許連她都不知道。不過在自欺著。 很快,整個疲乏的太陽已遭沒頂。大地空余一片青白。 漸行漸遠漸無書。 「許仙不回來了。」我說。 素貞屏息凝神,側耳聆聽。 她找到蛛絲馬跡了? 「小青,你與我一樣,閉目屏息,集中精神。對了,聽。聽到嗎?」 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里傳音之境,我要費神良久,才得溝通。不知自什麼地方,隱約傳來法海與許仙的對話——終於我接收到了。 我倆凝聚全副心神去偷聽兩個天下最可惡的男人之間,有什麼心腹話說。 這法海,他道:「所謂色相,皆屬虛幻——」 色相?虛幻?豈有此理,自己沒有,心懷嫉妒。我聽下去:「好比純淨寶珠,本來無色,紅光來照,遍珠皆紅;綠光來照,遍珠皆綠;紅綠齊照,則遍珠紅綠。因寶珠體性本空,雖百千萬億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師傅,你帶我來此,不放我走,一直與我談及色即是空,我一點也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跟隨貧僧便是。」 「你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到一處與世無爭清淨極樂地。」 「什麼地方?」許仙惶惑地問。 法海悠悠道曰:「上山、入寺、青磐、紅魚、清風、明月。我與你,內守幽閉,躲脫塵囂,于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不,」許仙急了,「不不不!師傅,請放我回去吧。我與佛無緣。」 「難道你仍留戀那蛇妖?」 「——你留我無用。我……我不肯出家!」 素貞偷聽至此,心神繃緊,佇候佳音。 「你不怕?」 「——我不怕,我要回去。師傅,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師傅莫非要操縱許仙?」 「哦!不,人間寂寞不堪戀棧,故才決意為有緣者揭示客塵幻境而已。施主受困惑,是徹頭徹尾的夢中人,夢喜則笑,夢悲則哭……施主對貧僧,是否有一絲信任?」 許仙沉吟:「這……」 「施主請直視我雙目,鏡中花影,于鏡何礙?鏡性明淨,花影難傷。施主,隨我去沒錯!」 素貞整個身子猛彈而起,怒不可遏: 「他勾引他!」 她氣得顫抖,就在山石之間,刷地劃過來劃過去,不顧得損傷。眼睛狠狠地突出來,幾乎沒變成遠射轟炸的武器。手指抽動,六神無主。 「他勾引他!」 屈辱、憎恨和憤怒。 我撇撇嘴:「嘿,這許仙真天賦異稟,怎的男人女人都來勾引他?」 ——話一出口,我驀地省察,驀地臉紅。咦?我不也曾使出渾身解數來勾引他嗎?我輸了,故意地看不起獵物。 素貞贏過,她比我跌宕,她看不起獵人。 「他憑什麼帶他走?」 我沒說出來:就憑他是人。 「相公真是一時糊塗,為這惡人所乘。他不知念了什麼咒,要不相公怎會變心?」 愛一個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變心,憐惜他失察。他不好,是呀,但她捨得承認他不好? 心靈空虛的女人有這般可怕!全神貫注于一個男人身上。上窮碧落下黃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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