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青蛇 | 上頁 下頁 | |
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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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漫無目的地奔逃,一腳踢翻小缽的貓狗飯。一腳踢翻蘇州人的習俗,凡人的迷信。 背後猶傳來小孩哭喊,母親叫駡。她們都不原諒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貞的孩子。 素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貓狗飯的幸福平和日子過? 不,我不可以在素貞面前戮穿這假像。 我情願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數十年過去,只如夜間一聲嘆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綴,小心鑲嵌,不露痕跡。在人間當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癡心的素貞快樂。 我要追及許仙。回頭追及他,請他保守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這有什麼難?原打算頭也不回——那麼窩囊,為了我姊姊,回頭了。不旋踵,撞倒一個人。 那也是一個男人。 法海盤膝橫亙在我跟前,我一見這好管閒事的禿賊,恨意冒湧如頭髮一般密叢叢。我罵他:「好狗不攔路!」 「阿彌陀佛!」 法海以紅漆禪杖,雄偉傲岸地攔住我去路。 這樣的一個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渾身有懾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麼意思?」 「雨點落在香頭上,真巧呀!」 「呸!什麼地方都遇上你這禿賊,好不氣人!」氣不過,連珠發炮,「我找我家相公,與你何干?你再多管閒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斷!」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視了我一刻,道: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鬍子上的飯,牙縫裡的肉——沒多大一點。來呀,來砸呀!」 我暗自衡量,他那麼高大,那麼精壯,若站起來,一條漢子,連影兒也會把我壓扁,何況,誰知他底細?誰知他道行? 我萬不能輕敵,他可不是那輕易被解往雲南去的小天師。 我不敢妄動。 眼珠兒一溜。 雖然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癩蛤蟆,活著討厭,死了還嚇人,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我便裝扮楚楚可憐。 「——我,說說罷了,你那根禪杖,那麼重,我怎有氣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彌陀佛!你倆回去吧。」 「什麼?」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世上所有,物歸其類,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癡念,我或放你倆一條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數百年,煉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訓我。 「不回去怎麼著?」 我正暗思一種比較奏效的方法來應付他。 「師傅,我姊姊愛許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數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倆——」 見他不作任何反應,我便把聲音放軟,放至最軟: 「這是『愛情』。你一定不明白。師傅,你要明白嗎?」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繼而看著我,像聽見天下間最滑稽的笑話一般,終發出曲折離奇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所措,只得也定定地看著他。我那偽裝的媚笑,僵在臉上,難以一手抹去。我說錯什麼? 他繼續閉目合什,硬是不讓路。 我若閃身繞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豈非讓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試他一試。 他盤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來了。 好! 緩緩脫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懷中。把他的手握住,環向我的身體。 他沒有看我。 頭頂上現出一道彩虹,無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地睜開眼睛,刻意看著我,我馬上趨近,鼻子貼鼻子的,良久,他的目光沒剛才那麼兇悍。 「佛之修法,無魔不成。你儘管來試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撫摸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頸項,他的胸前…… 「人的好處,我懂了。你呢?讓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風情?」 他急念經咒。我倆飄蕩至林間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緒一定晃悠不定,體內興起掙扎。盤坐的身軀微微晃動,開始流汗。 頭頂上的一道彩虹依然無缺,但抵不過糾纏,他的汗滴下來。 我有點癡迷。 這不是一個男人嗎?他不是在焚燒嗎? 他表情痛苦。 「師傅,你的心跳得很厲害呢!」 啊,彩虹變色了,光彩黯退,漸黑…… 正欲施展渾身解數—— 法海拼盡全身力氣,於此關頭,把我推開。他大怒: 「妖孽!來壞我修行!」 神杖已迎頭擊下,我疼不可抑,已經負傷。 忙變身,遁地一逃,盤卷上樹,伺機還擊。即使身手多靈巧,但我不是他對手,禪杖反映烈日金光,數度把我打倒。 奮力招架,長髮也被他扯斷。看我傷成這樣,他半點憐惜也無,是企圖抹煞剛才的失態吧——我不相信他鐵石心腸! 一分神,禪杖又狙擊而至,我退無可退,就在此刻,忽生奸狡念頭。 覷個空子,一伸手,往和尚下體抓去! 他大吃一驚。 趕忙一彈而遠避。 我睨他一眼,臉有得意之色,還不借此良機逃走? 只見和尚怔住,表情複雜,又羞又怒。眼中閃出烈火——第一回遭女人非禮,被得罪了! 林中,剩下一個矗立的和尚,在婆娑樹影下,只聽得一下拼命的咆哮: 「此妖非鎮伏不可!」 金剛怒目,勢不兩立。 「你是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 我的自尊百孔千瘡,血肉模糊。 連和尚都輕視我!不要我,送上門去都扔掉! 作為一個女人,碰這樣的釘,栽了個大筋斗。 小青呀小青,你美麗的色相就如此的一無是處? 我無地自容。一口氣咽不下,遙喊:「你要什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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