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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他尾隨我沿門討茶來?

  家家戶戶都向家家戶戶沿門討茶。也許不算討,到了最後,結果只是「交換」,並無絲毫損失。中途並沒有抉擇、失落、萎頓。

  「什麼事?相公。」

  「沒事,」他道,頓了一頓,「只想喚一下你的名字。」

  我沒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媽媽的門,笑著要了一撮茶葉。又道:「王媽媽下午來我家討茶葉嗎?我給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謝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們婆婆媽媽地寒暄時,許仙背過身,離得遠遠的,拔著牆縫中掙扎著茁長的野草。疏淡輕淺的青草腥味,鬱悶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軀的矛盾——做人就這點麻煩。

  我有點不忍。

  ——但,不過數十年,很快便過去了。流光輕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人類輕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盡頭。他什麼都沒有說,甚至連呼吸也沒有,於我身後,亦步亦趨。

  在這樣的一條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頭,幾乎要把我倆一口吞掉。我倆身體中的水分,被蒸發得暗地發出微響,嘶的一聲,便又乾涸了。

  蝴蝶舞於熱霧中,潑刺潑刺地,不知不覺,將會天涼了吧,一下子天就涼了。它那殘餘的力氣,用在最後一舞上比較好,還是留待悲傷時強撐多一陣好?連它自己也說不上。

  我想:

  「不要心軟不要心軟。」

  「小青,不若我倆走吧?」聽得許仙這樣膽大妄為,迸出一句話,我回過頭去。

  「走?」

  無限驚疑。

  我問他:「走到哪兒去?」

  不待他回答,再問:「走得到哪兒去?」

  「不必擔心,天下之大。且我們也可帶點銀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與我走,我不是不快樂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靂地綻放。

  天下之大……

  ——但他說什麼?他說到「我們也可帶一點銀子」,誰的銀子?素貞的銀子!

  這個男人,我馬上明白了。是各種事件令他成熟、進步。他學習深謀遠慮,為自己安排後路,為自己而活。他開始複雜——也許他高明得連素貞也無法察覺。

  難道他私下存過銀子?

  他可以這樣對待他的髮妻,異日一樣可以這樣對待我。

  嘿,男人……真是難以相信的動物。

  我跟他距離那麼近,一瞬間,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傾心獻身的許仙。

  我的眼睛閃出抗拒的綠光。

  「我錯看了你!」

  「什麼意思?」

  「——既然錢買得到,又何必動用感情?」我無限悲涼,「現在才明白,原來世上最好的東西,應該是免費的。我倆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慘痛。

  許仙由得我發洩一通。

  「哈!」許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東西?」

  我臉色大變。如身陷於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許仙了。」他道,「你們根本低估了人類的能力,人類最會保護自己了。你們是什麼東西,你真的那麼笨,以為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蕩。恐怖地:

  「你……你在什麼時候知道……」

  「我漸漸地知道了。也許是——我並不相信這樣毫無要求的愛情。小青,你愛我,也是有要求的,對嗎?」

  「我不愛你!」

  「隨你吧。」他有點受傷,只好用不屑來武裝自己,「你不過是一條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卻又驕傲地放棄了。不識抬舉!」

  他改顏相向。

  嘲弄更濃。嘴角濺出一絲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麼時候,他因著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觀我們對他的癡戀爭奪。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訓。整宗事件,他獲益良多,卻始終不動聲色。

  他簡直是財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摑他一記。他飄逸地退開了。

  笑靨輕淺。把我倆玩弄於股掌之上。

  我為我與素貞冤枉的愛情,痛心疾首——他因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後,他會到什麼地方去?他捨得到什麼地方去?他吃定了兩個天下最笨的笨女人。

  「你滾!」我向他怒喝。我沒勇氣面對這般的猙獰。

  「小青,你趕我走?」

  「滾!以後別再在我們跟前出現!」

  「你肯,」許仙道,「素貞肯嗎?」

  我無語,瞪著他。

  「看來,素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樣,男女之間,合則聚,不合則散。我們沒有欠對方什麼,我對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絕我——」

  我轉身飛跑,不要再繼續下去。

  途中,有賢妻良母在喂她們兒子吃「貓狗飯」,這是蘇州人的習俗,為怕兒子養不大,常把喂飼貓狗的吃食,分一點給他們,迷信他們會像畜生般好帶好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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