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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只願日後……」

  前事不記,只願日後。

  許仙的臉,浮在薄霧中,一如海市蜃樓。近在咫尺,遠在天涯。一時間昏暈莫辨。

  我對他說:

  「相公起個誓。」

  「起誓?」他臉色一變。

  「對我姊姊矢志不渝。」

  「我的誓——在心中!」許仙一瞄素貞,「不必起在神前。」

  「我信你就是。」素貞道。

  「既在心中,說與神知也就更好了,言為心聲,說呀!」不遺餘力地催促。

  「……」

  「說呀!」我逼他。

  我堅決逼他,破釜沉舟,再無轉圜餘地。我要倚靠神的力量。

  「不過幾句話:若我許仙,對白素貞負心異志,情滅愛泯,叫我死無葬身之地。就這樣說。說呀!」我暗自變得歇斯底里。

  許仙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嘴角掛了一絲嘲弄:「相公從前不是挺會起誓的嗎?你不是愛說什麼一生一世……」我逼令自己頑皮起來,「再說一遍又有何難?」

  許仙道:「我——」

  「讓我起誓吧!」素貞用世間最平和的語氣說了,「若我白素貞,有對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無——」

  許仙顧不得紫金庵的人煙稠密,善男信女絡繹來往,畢竟受驚了,他受著原始感動的鞭策,她竟對他這樣的好!只得不甘後人地道:

  「娘子,我許仙,在神靈前起誓,若…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叫我——」

  「好啦算啦,觀音羅漢都只顧得你倆,沒工夫去聽別人的了。」

  「小青,讓我把這句說完,你住嘴!」許仙截止我打的圓場,他有意讓我聽著,「叫我死無葬身之地。」

  好了,大局定矣。

  一切自何時開始,又如何開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斷與開始其實都一般難。

  趁我還未淪落到素貞那地步——那勢成騎虎,無以回頭的地步,我就比她強!我承受得起,一時間又巨大起來。

  我竟有興致給她錦上添花呢。

  取過一個籤筒,遞與許仙。

  「相公,」我笑眯眯地說,「來求支簽如何?看看你倆的美滿結局。」

  許仙已經無心戀戰,也許心中在厭惡我的殷勤。

  「不了,難道我們的結局,自己都不知道?」

  「來嘛,進了廟,人人都要求求籤。」

  他隨意地搖晃籤筒,好應酬身畔兩個女人。不一會,跌下一支簽,是第八支。

  許仙當然不知道,第八支是下下簽。

  我奪過去,急急取簽紙,扔下他在神前。還一邊笑,一邊說:

  「不准過來,待會由我給你倆解簽。」

  這第八支,原來是「鳩占鵲巢」,簽日:「鳴鳩爭奪鵲巢居,賓主參差意不舒。滿嶺喬松蘿葛附,且猜詩語是何如?」——我的心劇跳,怎麼可以宣諸於口?

  仙機但道:「情海無舟,緣盡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開始,緣盡十八?屈指算來,也有一年多光景。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當下妙手一揮,那簽變了第十八支——呀,不好,第十八支,也是下下,那是「杜鵑啼血,寒夢乍驚」。又把它變了第二十八支,不過是中平,開首是「船泊潯陽月夜天,琵琶一曲動人憐……」。

  終於便挑揀到一支好簽了,那是三十八,數變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給許仙念道:

  「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簽,那是』淵明賞菊『呢。」

  素貞道:「拿來一看。」她笑了,細細地在丈夫耳畔私語,「歸去來兮仕官閑,室堪容膝亦為安。南窗寄傲談詩酒,倚仗徘徊飽看山。」

  「姊姊,」我裝作為她高興,「這簽語,可是地久天長?」

  「怎麼知道呢?」她瞄了許仙一眼。

  她漸漸地,漸漸地,變成一個依賴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計。我緊繞著素貞的手,素貞緊繞著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許仙表情陰晴不定。

  太陽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遠看是一座飽滿圓胖的紅墳,這墳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戀。我用最大的代價來證明:一切都是騙局。

  我做錯了什麼?素貞做錯了什麼?誰騙了誰?

  難道許仙不發覺嗎?

  情到濃時情轉薄。

  太濃了,素貞對他的愛,近乎諂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麼菜?一碗熱湯吹得稍涼才遞過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貞整日問他,孩子取什麼名兒?

  無論他觸及她任何地方,講任何一句好話,她都想流淚。失而復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為禁臠——女人的難處。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減,且晚上也睡不好覺。鬱鬱地過了一天算一天。

  這是痊夏的毛病。

  誰知是因為夏天,抑或失意?

  萬不能遊手好閒下去。經歷了一劫,一切又恢復舊觀,要一直地閑,一直地閑,待得他死了……無聊的漂泊的生涯。愛情的撥弄。輸家的自卑。我根本不願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蘇州人解決痊夏的禮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這風俗是否有效,但他們習慣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們習慣很多事,懶得追討因由,也不敢違背,基於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鮮物事來演變成為習慣之故,便世代源遠地遵循。他們竟相信情天是女媧補的、恨海是精衛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夠愛一個人——以上,便是中國人的習慣了。

  這天,我循例出門,向左鄰右舍討茶葉去。不少於七家的茶葉,混在一起,用去年堆在門牆的「撐門炭」來烹茶喝,便可卻暑去病。

  我一家一家地討,去得越遠越好。用一隻瓷碗,盛著東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葉。什麼茶也有,混成一卷糊塗帳。

  情天是女媧補的,恨海是精衛填的。一生愛一個人是絕對的真理。

  「小青!」

  背後有人喚我。

  驀然回首,那人是許仙。比起第一次,他老了。凡俗了,氣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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