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青蛇 | 上頁 下頁 | |
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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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無以回頭。 羅愁綺恨,化為烏有。 我的姊姊懷孕了! 「姊姊,你太過分了!」我罵她,「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我捶打她的背: 「我不准你這樣做!我不准你給他生孩子!」 「小青,」她竟然撫慰著,「我想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呀。我愛他,不能回頭了。以後,還要坐月子,喝雞湯。親自奶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讀書寫字……」 「你真卑鄙!」我不願意聽下去,「你給自己鋪好後路,我呢?我怎麼辦?」 啊!一下子,萬事庸俗不堪。什麼情欲糾纏,什麼愛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 苦心孤詣的素貞,她最成功的地方是「過分」。我全軍盡沒。 「這是我揀的,我情願的。」素貞道,「我情願舍生救他一命,你,有嗎?」 我有嗎?我沒有。想到素貞昆侖盜仙草,而我,卻是個撿現成的。真汗顏!我反復地思量:我沒到那地步。我不及格。完全是當今宋室帝王的苟安心態,耽于逸樂,但求日子過去。撿現成。 碰上一個這樣的男人——他惟一的本領是多情。 但是,事到如今,怎樣互相擺脫呢?男人與女人,這是世間最複雜詭異的一種關係,銷魂蝕骨,不可理喻。以為脫身紅塵,誰知仍在紅塵內掙扎。 「——姊姊,我決定了。他是你的。」 我把披散了的頭髮繞到耳朵後,展露了整個的臉孔,整副從容的笑靨。雨過天晴,前嫌盡釋: 「他不會愛我,你放心,他一直惦記你,你的心血沒有白花。我試他一下,就知道了。你多蠢,還動真氣呢。」 素貞饒有深意地淺笑,她得了我這話,仿如籲了一口氣,舒適難言。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麼?我愛他,卻無緣與之結婚生子。 但願我能像個嬰兒那麼善忘與無情! 妻。 這樣的身份,永遠在我能力範圍以外。皇帝的妻是皇后、梓童。諸侯的妻叫夫人。一般老百姓,便稱她們為拙荊、糟糠、娘子、媳婦、內掌櫃的、內當家的……不過,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許仙的妻。 所以素貞恨我「賤」。 「娘子,」許仙端了熱騰騰姜湯進來,沒有看我,「趁熱快灌下。」 ——我悄悄地走了。 「小青呢?」他問。 「一切明天再說吧。」她答。 她又贏了,她總是棋高我一著。 啊,原來已經是這樣的夜了。今兒晚上天氣好,抬頭只見滿天的星,滿天的星,滿天的星。 它們發著清冷的光,我訝異地望著它們,從未見過這麼燦爛的星光。當我在西湖的時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圍著,幾乎伸手可觸,可摘。它們曾儲蓄過我的喜悅,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罄了。我的喜悅經不起浪擲,就一蹶不振。 誰都沒有醒,只有我醒過來,在這世界上,如此星夜裡,只有我,心如明鏡,情似輕煙。悵悵落空,柔柔牽扯。 我有一個華美而悲壯的決定,今夜星光燦爛,為我作證,我不會對月起誓,只為月貌多變,但這滿天的星——我,永遠,不再,愛,他。 一切明天再說吧。 幸好有明天。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過濾淨盡,明天再說。 曙色蒼茫。 我沒有睡,看著天邊由青白而緋紅,心中有無限悽愴正輾轉。 已經是「明天」了。我手中拿著一把利剪,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傘剪死。我藏起來的那紫竹柄,八十四骨的好傘。一切的變故因為它,我狠毒而淒厲地,把它剪成碎條,撒了一地,化作塵泥。不願意它在我眼前招搖。 收起來是密密的網,幽幽的塔,張開來卻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勢力範圍之內翻撲打滾,萬劫不復。 啊,回頭一想,算了,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百般地說服自己。 素貞經過一夜休養生息,又得許仙內疚地百般呵護,二人如沐春風。 我笑著迎上前:「走,趁天色好,我們上香去。姊姊幹掉了巨蛇,保了家宅平安,也當酬神去吧?」 伺素貞回房更衣,許仙暗來拉扯癡纏:「娘子並沒有起疑。」 我冷冷地道: 「我不是真心的。」 「我是,小青,何以一夜之間變了臉?」他把握偷來的時間,「我不能對不起你。」 我奮力奪回我的手。 「我看不起辜負妻子的男人。」 「為什麼這樣的矛盾?」他無辜地向我低語:「我不過血肉之軀——」 「別罔顧道義,請你放過我!」我說,「一切都是誤會。」 紫金庵,這始建於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塢內,到了本朝,民間雕塑名手雷潮夫婦,精心雕塑了觀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羅漢像,遠近的人無不慕名參拜。 我們走進大殿,迎面見三尊大佛,面容安詳,端坐於蓮座。望海觀音,神情優婉。紅綠華蓋,在微風中簌簌飄動,普渡苦海眾生。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眾生?眼前的十八羅漢,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那看門神、長眉、評酒、抱膝、伏虎、降龍、欽佩、沉思……慈威嬉笑,於我眼中,一一盡是嘲弄。 是處香火鼎盛,煙篆不絕地書空。一室的迷蒙薄霧,刺眼催淚。 我代上香,素貞虔誠稟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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