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青蛇 | 上頁 下頁 | |
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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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下的西湖。鼓樂聲大作,都是遊人玩賞助興。 素貞道: 「船兒劃到湖的那邊去好嗎?」 他忙不迭: 「好,越遠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較好?」她笑。 「只我們兩個吧。」 素貞看看我: 「我們兩個,還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他十分自責: 「我只是一時口快說錯。又怎會扔下你一人呢?你別小氣了。」 小氣?你去算一算,我與素貞相依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個新人,成了新歡,還回頭來說我「小氣」?才不過三分顏色,便上了頭臉,氣得我:「我不去!」 許仙連忙過來作揖: 「小青,我說錯了,請多多包涵,請與我們一道遊湖去。」 「我不去。」 在唐代以前,民間活動只限白天,夜裡常宵禁,悶得很。唐末五代以來,直至今日,宋室南渡後,夜市相當興旺。坊巷市井,酒樓歌館,常鬧至四鼓後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開張了,所以最熱鬧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但這些都不是我的娛樂。 三人仍是困囿在一樣的瓜皮小船上,我百感叢生。 艙口亦兩條木板作凳。 時移世易,這一回,輪到他倆共坐一條,我坐一條。 幾天之間,我淪為了素貞的次選。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頭上去。 並沒有誰追出來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蘇堤流去,荷葉剛長出來,還很嫩,因是初長,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鮮,容不得旁人驚擾。很自覺地細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蟲聲如繁雨急落,發出它們也不瞭解的鳴叫。 我曾在西湖徜徉五百年,今天晚上,厭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厭倦它,抑它先厭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憶從前的懶散,無法接受今日之忙逼。 當我回過頭去,便見素貞與許他喁喁細訴,她不知預備了什麼措詞,總之是甜言蜜語,這又不需要本錢,二人交換得密不透風。 自我姊姊的神情,閱讀得她之快樂。她從沒如此快樂過便是。 她說:「你看,這景致多美滿,這環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東西可以永久……」 他說:「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我許仙永遠不會二志……」 如此這般,又談了一夜。僅僅是回憶,也足夠一百年用。船過孤山,許仙指著橋頭: 「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橋,叫斷橋。」 「這名字不好,」素貞惺惺作態,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名字,「本身就像一齣悲劇。如果可以改……」 我進了艙,接碴兒: 「我祝你倆不斷。橋斷有什麼相干?」 素貞過來,握著我的手道: 「小青,謝謝你。」 不過一句祝福,引發她感動如斯,我一時之間,也說不上話來。當時,我不是不真心的。無論怎樣,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機緣巧合,不相識的男女才可結成夫婦? 當我這樣豔羨著時,游目于夜色,無意中見到堤岸上,有個小小的黑點,屹立如山。這個影兒,不知是誰。 他合什。只以目光緊隨我們船兒,不動。船兒走遠了,他沒有動過。 我並無將之放在心上。 這晚過得特別慢。 回去後我送他們一些禮物,我手扶欄杆,腳踏胡梯,上了閣,取下一個布包兒。親手遞與素貞,她打開一看,卻是五十兩雪花銀子。素貞朝我會心一笑。心知那是偷來的。一條蛇的操守會高到哪兒去? 「相公,」素貞對他說,「這銀子你儘管取去打點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說項,成就這頭親事。如果不夠,再作打算。」』 「夠了夠了。」他把銀子藏於袖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戀。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傘,好多看姑娘一陣。終於我把傘塞向他手中。這傘,真是千古妙用的鵲橋。沒有傘,哪有故事——沒有藉口,哪有再會?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歡女愛,心有靈犀。真是。把傘撐開,甚至幻見五彩天虹。把他俊臉映照得輝煌。 「得了吧,你回去辦好事,明兒再來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便莫走。」 他又不敢。遲遲疑疑的,憨氣逼人。 結果在小紅門口道: 「我明日再來。」 ——誰知明日再來的,不是許仙相公。只聽得門外一聲鑼一聲鼓,喧囂嘈雜。一群看熱鬧的老百姓,指指點點,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發生什麼事?」我推窗一看。忽見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壯漢子正排眾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就是這兒嗎?」 下站的是緝捕使。他向眾人喝問。 「誰住在這上面的?」 老百姓紛紛細語,都說「不知」——原來是一個廢宅,什麼時候變成白寓呢?公差威風凜凜地又來辦什麼案呢?很久沒大事發生了,一時之間,甚是興奮,左右忖惻。 素貞道:「小青,許是你那五十兩銀子出事了。往哪兒偷來的?」 「隨便一間庫房吧,怎麼記得清?」 「你看你——」 「姊姊,難道你不明白我是為你好?除開我,誰肯偷銀子來讓你貼補男人?」 見我義正辭嚴,素貞也不答話。忽聞得人聲鼎沸,那群器宇軒昂的公差也上樓來了。怎麼辦怎麼辦?… 「裡頭有人沒有?」緝捕使一邊吆喝,一邊推開房門。 他一推開房門,就呆住了。 他見到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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