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青蛇 | 上頁 下頁


  「哼!」她恨恨。

  臉上還是嬌羞萬狀:

  「那傘,索性擱在我這兒吧?相公,我飄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燒的好菜——」

  「我……」

  素貞見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選擇,主要是家中還有一點資產,並不貪慕升官發財,而且閱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語無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像相公那樣,自食其力,沉靜寡言,我才喜歡。」

  我向空中暴喝一聲:

  「無恥!」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罵的是誰——是罵家中那一對,抑目下這三名?

  「你們幹些什麼勾當?」

  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豎起耳朵,決意跟我耗上了。

  在橋邊,走水道,他枉搖銅鈴念咒語,哪裡是我手腳?

  三個人咕咚咕咚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懲大戒。

  老實說,若我不是記掛姊姊與那男人不知進展如何,還真的一直玩下去。

  他倆如今怎麼樣?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嗎?凡人結得神仙眷屬,自己也成仙了。

  人說:眼為情苗,心為欲種。

  素貞寬衣解帶,一層一層又一層,如同蛻皮。

  許仙秉燭來窺看,呆住了。

  素貞連忙一口氣吹滅了火。

  火在帳內燒著。黑暗中,只聽見輕微的喘息。她把他糾纏著。

  他在她耳畔軟語。

  她笑:「我不依——」

  真造作!

  我的身子卷在梁上,雙目發出晶光,居高臨下,好奇地偷看這一幕。

  他們如膠似漆地搖盪和纏綿,動作漸到緊要處,我屏息觀戲,隨之目瞪口呆。

  素貞在他身下,星眸半張,忽地發現了我,便在那兒用眼色趕我走。

  我在他倆上面,目睹這發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倆便是一對了,每朵花都有一隻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麼?我的落力和熱誠,有什麼回報——從未試過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兩個喝過合巹酒的人,雙頰酡紅,無窮恩愛,一派如意。如是者我亙于梁上,僵持片刻。

  我氣悶地,非常無聊地拖曳著,腳步寫上個長長的「一」字,不知何去何從。

  走著走著,便被一陣耀目銀光吸引了。

  既是無所事事,穿牆入壁,一看究竟。

  這一間密封的屋子,原來是庫房,堆滿白花花的銀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銀子填補,亦勝過兩手落空。

  如入無人之境,銀子唾手可得。

  它們整整齊齊,一式一樣,起棱起角,卻是人間瑰寶,買得一切。但給我銀子,我想買什麼呢?

  偌大的庫房,我顯得渺小。托著頭,孤單寂寞地,任由銀光在臉上反映。幾乎可在上頭暢泳。我陡地一推,它們嘩啦嘩啦倒下來,是的,包圍了我,淹沒了我,仿效著素貞的種種媚態,仿佛聽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來,意興闌珊。

  隨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難道就在銀子堆裡過日子麼?

  那開了葷的素貞,精神有了寄託,開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過一兩天,她熬不住。

  「小青,隨著來,找我的許仙去。」

  美得她!

  屈居次席的偉大的我,只好備艘小船,幫她找男人去。

  小船漫過水鄉。

  剛好在印刷書坊的後面。

  許仙在階下,木板上有觀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動著刻刀。妖嬈的觀音坐在蓮座上,活脫脫便是我那親愛的姊姊。

  看來他心中也是她了。

  近黃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觀音的臉緋紅。

  一個年輕的印刷工人哭喪著臉,悶悶不樂地來了。

  「今天何以那麼遲?」有人問。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大夥圍上來。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親嗎?」

  他帶著哭音:

  「兄弟們,可憐我要與一個陌生女子結成夫婦了——」

  「恭喜恭喜!」

  他木然地,自語,如同呻吟:

  「我不想做'丈夫',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聯想到一個平凡賢淑的婦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熱騰騰的湯吹涼,送到他跟前,侍候著。孩子爬在腳下,一個兩個三個,丈夫不悅,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罵,哇哇的哭聲,驚破黃昏的霞彩。

  他嘆息一聲。又一生了。

  「唉——」

  只見許仙也在嘆息:

  「唉——」

  但,許仙的心事,是因為他在越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願望飄飛在水面。

  水面有小巧玲殊的彩燈,是青春好色的少艾,給寫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隨著流向萬花樓,妓女們一一拾起,爭相調笑,過一個你追我逐的風花雪月夜。

  許仙持著刻刀的手止住——

  他見到我倆。

  在一個意外的時辰。

  他心念一動,她就出現了。

  不相信這是真的。當下,最老實的人也敵不過此般誘惑。什麼也扔下不顧,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趕緊赴一個註定的約會。

  許仙原來那麼一本正經、德高望重、知書識禮、文質彬彬,但,他跳上了我們的船。

  「你們看,」大夥在詫異,「許仙這廝找到他的活觀音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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