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青蛇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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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我聽到這個男人在喚我。 抬頭見許仙。此生第一個喚我名字的男人。 他換過一身乾淨好衣裳,深淺的藕色,看上去也是一根藕。藕斷絲連。 「相公,我等你,等得雙腿都發麻了。」 他連忙拱手道歉: 「對不起呀,雕版沒做好,一時走不開。我一路找,又怕走錯了地方。走對了小巷,又怕等會不曉得言語……」 「那有什麼可怕?」 「小青,你看我這一身可還瞧得過去?」 然後他秀長鳳目,已暗探內院。他的眼神,並沒流連於我身上,我等了他好久,第二百七十四人。直至他出現了,我的心劇烈地跳——然而,他的眼神並沒流連於我身上。 「小青!可是許相公來了?」裡頭問。 我只得延請他進去。一路走,只見四扇暗槅子窗,揭起青布幕,一個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須菖蒲,兩邊也掛了四幅美人,中間掛一幅神像,桌上放一個古銅香爐。許仙正打量間,我那姊姊丰姿綽約地現身了。 打扮得狐狸也沒她嫵媚。 「許相公諒是未用飯。」 「不不,我只是來取傘。」 素貞道: 「相公的傘,昨夜又借了給舍親,因他趕路,故今日仍未送來。再飲幾杯,著人取回給你吧。」二人便淺斟低酌,一時間竟不提那傘。許仙告辭回家。 第二天,還是等他來。 他人沒到,忽地來了一個瞎子。他是有眼無珠,以鼻當目的臭道士,兩個精靈的道童相隨。 只見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們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驚,閃身靜觀其變。 誰知他道: 「是這兒了!快灑。」 兩個道童手腳伶俐,把一些濃烈的粉末灑潑在門外牆邊。好難受!此時許仙卻已抵達。他奇怪: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兒?」 瞎眼道士聽到人聲,忙戒備著,不知來者是什麼「東西」。 一個道童忙解釋。 「師父,這個是人。」 許仙莫名其妙。一怔: 「誰不是人?」 「難道相公不知道屋子裡頭有蛇妖嗎?」 豈有此理!拆穿我倆來了,急告姊姊去! 「我看得見的,要靠看不見的來相告?」許仙一點也不相信,斥道,「你們在這兒妖言惑眾,污染民宅,當心我告到官裡。」 當下換過溫柔腔調: 「兩位姑娘,我許仙來了。」 道士氣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竅的睜眼瞎子,看你一陣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貞稟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熱攻心,「吧噠」一聲倒地,已全身發軟,嘔吐大作。 好個素貞,臨危不亂,即時把桌上酒壺倒傾,衣袖一揮,酒扇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惡的粉末沖走了。 空氣變得清新。 我倆方才魂歸原位。收拾身心,出門會客去。 素貞款款現身,儀態萬千,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白姑娘,今天我來遲了。」 她若無其事地問: 「呀?一陣急雨把硫磺都沖走了?」 「這裡有蛇嗎?」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著人明天再來灑一遍吧。」 我不情不願: 「吃過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經事。」她有心把我支開,「許相公這兒有我。」 沒轍。 我只得無奈地離場。 先緩步,後急走,再飛竄,直追道士去。 你以為我不知你幹什麼勾當麼——「說來話長了……」素貞一定微笑著,就著爐火,替許仙把濕衣烘乾。 「我倆剛搬至不久,家中沒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壞人打主意,遂製造流言,說屋子裡有蛇,還特地請了道士來捉妖呢。」 她那麼荏弱、風情,卻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似的,誰不生同情,企圖保護? 就趁著許仙心搖神蕩之際,她必然伺機碰碰他這老實人的手: 「相公,這幾樣小菜味道如何?」 「很好呀。」 「這都是我親手做的。」 嫵媚地為他布萊、舉杯勸飲,把心事悠悠套問。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渾身解數,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勞你玉手。」 她又再強調: 「說來,也是因著家中沒有男人,所以多請一個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三腳的金獸香爐,飄出嫋嫋輕煙,像一根顫動著的心弦。 竹樹的影兒在紗窗外點著頭。 素貞驀地抓住他的手。 他訕訕地,沒話找話說,還是老套: 「我……我是來取回那傘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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