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青蛇 | 上頁 下頁


  大家那麼近乎,面面相覷,還要一個中間人傳話,好不煩人。我一擰身,溜掉了。但瓜皮船的困囿,溜到何處?只靠著艙邊,望著煙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惱人的春天,惱人的春意。結果我還是扮演中間人的角色,一口氣把一切都說個精光:

  「姑娘是白素貞,四川人氏,我老爺做過處州指揮。不幸雙親早已去世,且葬于雷峰下,因為清明節近,姑娘帶了我——小青,上墳掃祭。我們在杭州,投親沒遇,無依無靠,又值一場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載,實是狼狽。」

  見他洗耳恭聽,甚為專注,便又道:「我們的身世,完全告訴你了,還有什麼要問?」

  「沒有了。」然後一切歸於沉默。

  真氣餒,生平第一遭出來勾引男人,竟遇著個不通情的呆子。他簡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黏黏稠稠,結成一團,半點也不晶瑩通透。

  素貞額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輕緩沿額遊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兩滴悄悄下溜,經粉頰,遇腮紅。鼻尖的另一水點,亦隨人中滑至唇邊……

  這兩顆水珠兒,到底會不會碰上了,凝成一氣?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頜處才作招呼?

  許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貞竟然嬌羞柔弱地,別過臉去。

  他得不到落實答案。

  有點依依。

  素貞指指那傘。我裝作看不到。

  到了清波門岸上,他撐起那傘,見我倆衣衫盡濕,孤苦無依難於上路,終鼓起無窮勇氣:「姑娘,這傘借予——」

  我即接過:「哎,這傘相公明日來取回好了,謝謝!」——這才算有點眉目。

  姊妹倆合打一傘,正欲嫋嫋沒入雨霧中。許仙有點靦腆:「姑娘好走。」

  不。素貞回首:

  「相公,你曉得往哪兒取傘?」

  「我還不曉得。」

  「我家住箭橋雙茶坊巷口,寓外有小紅門,上書白寓——許相公,明日你可准到麼?」

  「不管晴雨,准到。」

  「風雨不改?」

  「是。」

  於是我倆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傘,施展那嫋嫋的身段。兩條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他二人,眼神間糾纏不清,幾乎沒結成情繭。

  我肯定這小子今夜裡睡不安寧,睡夢中,心猿意馬馳千里,浪蝶狂蜂鬧五更。金雞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夢驚醒。

  我也在疑惑。聽說世間的男人,都是叫女人傷心的同類。惟眼前一個,有什麼能力叫女人傷心?

  素貞的眼光,一矢中的。雖是落魄人,但卻有綿綿意呀……

  結果睡不安寧的,除了二人,還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貞已把這荒宅佈置妥當。箭橋雙茶坊巷口的一所樓房,進來是個粉紅嫩綠的大荷池,兩扇大門,中間四扇看街槅子眼,當中掛頂細密朱紅簾子,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掛四幅名人山水古畫——也不知自哪裡偷來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龍井茶,呆望杯中嫩葉成朵,一旗一槍,浮沉不穩。

  「你算定了他會來?」我問。

  「當然,他說風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來,怎辦?」

  「一定會來的。」

  稍頓,她又道: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邊打掃好了沒有?酒菜準備好了沒有?」

  哎呀,我那麼困,卷住橫樑,剛打個呵欠,空中有只蒼蠅,自投羅網,長舌一伸,先來個小點。吃過蒼蠅,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銳的長牙又露出來。

  「你要控制自己!」素貞教訓道,「做人有做人的規矩,別壞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往下一縱,腳踏實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來,我們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來。哪有這麼現成的便直可撿?他不來,不過損失一把傘,值多少?來了,得損失一生。」

  「難道我不也是一生嗎?婚姻非同小可,人間有所謂生死相許,誰只著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載?我和他有緣呀!」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嗎?他長得不英俊,你肯要?」

  被說中了吧?

  說完撇撇嘴,跑到門外。

  這小小巷子,行人往來不絕。太陽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貞那過分的相思,真沒種,才不過一見鍾情,一見鍾情可靠嗎?我不以為然。

  無意識地站在門外,不做什麼,其實正做著什麼——

  眼睛如一張深網,撒向小巷極目處,是的,行人往來不絕。

  我想,這樣的生涯,多煩悶,只因為男人的一句諾言,便苦苦守候,心中還念記他的輕顰淺笑,三言兩語,手揮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過這樣的生涯!

  眼中依舊不見他的影子。只有行人往來不絕。

  筆直的小巷,被我網得扭曲了。

  一定會來嗎——啊,我竟然在等呢。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二百……

  數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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