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青蛇 | 上頁 下頁


  一個瞎子忽地駐足,用力嗅吸。

  我倆與之擦身而過。

  第二天,起個絕早。

  算准時辰,一觸即發。

  已是清明時節,但早上起來,晴空無雲。街巷上人來人往,很多都是上墳去的。

  素貞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給。她的臉被春色熏紅,眼睛是美麗而饑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為了「深入民間」,不再在湖邊堤畔漫遊了。我們入壽安坊、花市街、過井亭橋。往清河街後錢塘門,行石函橋過放生碑,朝保俶塔寺上去。

  保俶塔在寶石山上,相傳是吳越王錢弘俶的宰相吳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眾僧念經,孝子賢孫燒庵子祭祖祈福。

  「小青,見著了沒有?應該在此時此地——」

  她還未說完,目光早已被吸引過去。

  好個美少年,眉目清朗,純樸、虔誠。身穿藍衣,頭戴皂色襆頭,拎了紙馬、蠟燭、經幡、錢垛等,來追薦祖宗。只見他與和尚共話。隔得遠,聽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無旁騖之情,卻是十分動人——如果對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未幾,見他別了和尚,離寺迤邐閑走,過西寧橋、孤山路、四聖觀、來到六一泉。

  「昨夜見的是這個了?」

  我尾隨素貞。素貞尾隨他。

  「真的這個嗎?挑中了不可以退換的。你要三思。」

  「是啦——」

  「上吧。」

  素貞忽然羞赧:「怎樣上?」

  嘿,我從來沒見過她這般模樣,真是不爭氣。不管她有多少歲,多少年道行,一旦動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縮起來呢。

  我沒好氣:

  「上去告訴他,你喜歡他,願與他長相廝守之類。」

  她躊躇:「我豈可以如此輕賤?」

  「輕賤?如果你喜歡他,繞什麼曲折的圈子?到頭來還不是一樣的結果?」

  她依舊躊躇:「我開不了口。」

  「你是一條千年道行的蛇,不是膚淺無聊的人。怎麼會沾染了人的惡習,把一切簡單美好的事弄得複雜?你喜歡他何以不直接開口告訴他?」

  我但覺素貞窩囊,欲掉頭他去。

  馬上,又回過頭來,我對她一字一頓促狹地說道:

  「你不要,我要!」

  「不!誰說我不要?」她著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來到西泠橋頭,過了橋,他便上船去湖的對面。而我們二人還在中途龍爭虎鬥,看誰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針引線?」算了,見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說。

  我合什念咒,忽地狂風一卷,柳枝亂顫,雲生西北,霧鎖東南,俄頃,摧花雨下。藍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飄蕩,在淡煙急雨中,撐開一把傘。

  真是一把好傘,紫竹柄,八十四骨,看來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做的。這樣好的傘,這樣好的人,卻抵不過一切風風雨雨呢。尋芳客成了落難人。不由得起了憐惜之心,素貞更是不忍。正沒擺佈處,柳樹下劃來一小船。

  「船家,你搭客嗎?我想到清波門。」

  船家應了,與他議好價錢,他上船去了。事不宜遲,我馬上喚道:

  「船家,請等等!」

  拉了素貞來:「這樣的大雨,前後都沒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順路呀。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門的。」

  「我們也是到清波門去。」我急接。

  「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一併搭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與素貞眼神一觸。船靠攏了,自柳樹底至船艙,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撐了傘,出來稍迎。

  「小心點,別讓雨打濕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貞弱不禁風地款擺,還作險險要掉下水中之狀。他顧不得男女之別,情急情危,連忙把她抓扶住。

  小船識趣地搖晃不定,良久。

  在這傘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爍如星,正是一個綺夢的開端。素貞已是心神俱醉。

  我見她得享溫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擺一番,誰知這二人早已雙雙跨進船艙,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錯,幾乎一跤跌下水裡,雖則我自小便在水中長大,難道在這關頭現出尾巴來劃戲麼?急忙用腳趾抓牢立定。

  真氣個半死。

  到了艙口,只見兩條木板作凳。艙位太小了,我倆坐一條,他坐一條,便顯得擠逼不堪。本來是相對的,誰知他坐不住,忽地轉了身,背著我倆,頭垂得低低。未幾又坐不住,忽地撐了傘,竟欲跑到船頭上去。

  「哎哎,相公你別走。」

  這一喚,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見他老實,我也不敢輕狂,只得做些天下間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貴姓」起,交換身份,交換身世。據說娼妓面對客人,也是由這句話開始的,可見也是一種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盤問」完畢。

  相公姓許名仙,錢塘人,二十五歲,自幼父母雙亡,投靠姊姊姊夫,他們那藥店開設於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親——當然,那麼窮苦,尚寄人籬下,怎有本事娶親?看來只有我姊姊才會喜歡他,一半因為人,一半因為色。

  誰敢說,一見鍾情,與色相無關?

  素貞細意聽了,便又造作地對我說:

  「小青,你問了許相公一籮筐的話,怎不問問他有什麼要問我們的?這是禮呀。」

  於是身處夾縫中的我,又問許仙:

  「相公,有什麼要問問我們姑娘的?」

  他沉吟半晌,道:「沒什麼要問。」

  我便回話:「他沒什麼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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