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青蛇 | 上頁 下頁


  虧他還功德無量地盤坐冥思,全身泛一層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後冉冉出現。

  忽地,他豎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子驀轉向大石後的我方。

  「啊——」

  我倆驚呼,不知何時漏出風聲妖氣。不不不,此時不走,此生也跑不了了。

  「走!」

  一聲霹靂,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現出一道裂縫似的,水嘩嘩往下潑,趁此良機,轉身便竄。

  雨水鞭打著我們,輕薄的衣衫已濕得緊貼肌膚,一如裸裎。身外物都是羈絆,幸好天生腰細軟矯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後那錯愕的和尚,那以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時之間,已被遠遠拋在身後。

  「姊姊,好險!」

  我們互視彼此濕濡的女體,忍不住笑起來——只有區區二百歲的「幼稚生」,才那麼輕易讓人家給收了吧,好不窩囊!

  擾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溜達至此處,我倆盤卷在樓閣的梁上,被一陣奇怪的樂聲吸引。

  不知是什麼女人,也許來自西域、天竺。她們隨著如泣如訴的風騷音樂跳起舞來。

  真有趣。

  腳底和手指,都塗上紅色,掌心也一點紅,舞動時,如一雙雙大眼睛,在眨。

  舞娘的眼神放任頑皮,頸脖亦推波助瀾地挫動,雙目左右一睨,眉飛色舞,腳上的銀鈴響個不停。看她們的衣飾,實在比我們俗豔,黑、橙、銀、桃紅、金。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們貨真價實。

  趁著吸食五石散的樂師半昏眩半興奮地撥弄琴弦,正窺看凡塵糜爛的我,順勢一溜。

  溜過它的大招牌:「萬花樓」。

  溜下木板地,經過酒窖。好香,伸頭進去咕嚕咕嚕喝幾大口。

  溜過纏綿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無人發覺。

  我自舞娘中間冒出來。

  吐出一口青煙,先把場面鎮住。然後,我把适才見過的姿態,一一重現。音樂響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為這是本能。有哪個女人的腰勝過一條蛇?

  大家如癡如醉地,酣歌熱舞。

  我有點飄飄然。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貞不見了。

  一個白影子閃身往外逸去。

  好沒安全感,我只得尾隨她。

  雨後的月光,清如白銀。草叢中有蟲聲繁密,如另一場急雨。過水鄉,一間印刷書坊,燈火通明。

  水槽中浸著去了殼和青皮的竹穰,成稠液。工人們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個槽中,煮成漿狀,一邊舂至如泥。

  紙漿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壓,水濕盡去。紙模成形,工人們把它們一一貼在熱牆上,焙乾。

  當已幹的紙撕下時,已被趕緊壓印在《妙法蓮花經》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卻聽見背誦詩句的聲音。

  「來是空言去絕蹤,
  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
  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
  麝薰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
  更隔蓬山一萬重。」

  這是一首唐詩。乃前朝之作。

  念誦的人,只見其背影,正提筆在一張芙蓉汁「色箋」上,寫下這些句子。

  我見到那春心蕩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當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掛在嘴角,還打鼾;有些聚在一塊賭錢喝酒;有些雖然勤快,卻是動作粗魯搬抬吆喝,嚇人一大跳……比起他們,這個男人倒是與眾不同。

  一隻粗壯的手把他的色箋搶去。

  「你這窮書生,主公著我們趕印佛經五百冊,就等你觀音像雕版,你還只顧念不值錢的臭詩?」

  這個一身汗臭的工人說畢即把色箋卷成一團,扔到旁邊去。

  書生自辯:

  「我正在想觀音的樣子嘛。」

  一張白紙攤開在他跟前:

  「你『寫樣』時想著萬花樓的巧雲和飛煙不就成了嗎?」

  「庸脂俗粉,又怎能傳世?」

  雖看不清他面目,但見他不願下筆的堅持。終而作罷:

  「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後也不用來了。」工人嘲笑著,「你心比天高又有什麼用?工作都做不長,還是回到家中藥店當跑腿吧,哪有飛黃騰達?」

  書生默默地離去。

  燈光映照他的側面,看不清切。

  瀕行,他想找回剛才的詩篇。

  但遍尋不獲。

  天際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亂飛。

  他佇立,以衣袖一拂,轉過面來,素貞在暗處瞧個正著,臉色一紅。

  書生拈起無端的落花,有點詫異。

  我見素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上了,一般的羞赧。

  他終於走了。

  她也不理會我。原來早已把團起的詩篇,細意攤開,貼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旁若無人。

  素貞暈陶陶地回家轉。

  不知我倆過處,青白妖氣沖天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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