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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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汝大如廁歸來,見她站在他身畔,便很奇怪,還責問武龍: 「阿龍,你應該幫阿嫂斟酒的嘛,你看,她受驚怕還不曾回復過來。」 連忙呵護她: 「啊,你的臉又青又紅,讓我呵一呵!」 回過頭去一望武龍: 「咦?你也曾驚怕嗎?真膽小!」 單玉蓮不明白她剛才的所作所為,她斗膽勾引他?幹出這樣的事兒來?忍不住眼眶一紅,而雨,又忽然大了。 涼風乍吹,一個燈籠不明不白地燃燒著。四下依舊無聲,是個暫停的世界。 單玉蓮心下害怕,雷聲轟然一響,她馬上撲向武汝大懷中,她慌張地道: 「我們快走!」 快走! 逃離這雨霧包圍的模糊昏暈的宋城,古城。在車上,見那慘黃慘紅的燈光,逐漸地遠去,像是浮在世間的一座蜃樓,它變形了,飄忽地,因為雨勢漸急,遂已隱退。 單玉蓮心神尚未完全平定。 只是帶點不安地,向她丈夫道: 「我又見到了。」 「見到什麼呀?」他輕問。 她聲音抖顫: 「穿古裝的人——」 「哈哈哈!」武汝大開懷大笑,覺得這是很有趣的、無謂的惶恐:「整個宋城的主題都是穿古裝的啦!」 「不,我很害怕。」 武汝大惟有再三呵護: 「好了,好了,你害怕,我們以後都不要再來吧。」 一想,又問: 「其實穿古裝的人有什麼可怕呢?真是!」 單玉蓮只覺無奈無助,沒有人瞭解,便要把她的幻覺都說出來了: 「我見到一個——我很喜歡的男人!你又不明白!」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武龍自倒後鏡中看到她。心中一動。不過她沒有回望,只幽幽地倚向武汝大,心事重重說不清。 武汝大見佳人投懷送抱,還道她跟自己打情罵俏,不免沾沾自喜: 「又來哄我一場——我穿古裝靚仔嗎?呵?」 車廂中靜默下來,沒有人再做聲了。三個人,各有各的思潮起伏。 她有點悔意。他也有點悔意。只是,悔什麼?是剛過去的一刻?抑已過去的十年?若是什麼都沒發生就好了。 只有單純易滿足的武汝大,他的世界充滿芳菲。 武龍忐忑地駕著車。耳邊盡是那夫婦對話的迴響,精神並不集中。 他凝視著車頭的玻璃,但他的心在倒後鏡。有些東西齧咬著他的意志。不是愁苦哀傷,而是一種控制不了的自恨,一個懦弱的男人,多麼無用。他推卻了她,以後就不堪回首了。所以武龍一直不敢回過頭去。 大點的密雨,兜頭劈臉地打過來。天變得更黑。 突然,暗處閃出一團黑影。 那黑影閃出來,不知何故,便被車子撞個正著。車子煞掣不及,車輪發出怪叫。 黑影彈起,啪一下,撞在車頭玻璃上。 一行血似的液體,流曳著。 武龍毛骨悚然地看個清楚,那是一頭黑貓。車上三個人,與它的屍體面面相覷。整張嘴臉,齜牙咧嘴,死不瞑目。那麼近,在武龍眼中放大了,如同一頭小老虎。 他和她渾身起了疙瘩,寒意逼人。 雨刷一下一下的活動著,把貓的血清洗了。血跡淡化,隨水東流。 武汝大見他呆住,左右一望,便催促他: 「沒人見到,快開車,走吧、走吧!」 車子急急遁去,武汝大覺得自己當機立斷,甚是精明,如頑童脫險地偷笑。 入夜,天空像是被劈裂開了。暴雨狂灑,為一頭死去的動物喊冤。 武龍聽著雨,直至天亮。 雨停了,他的餘情未了。 一邊打呵欠,一邊出來當他的司機,胡髭繃硬,滿目紅絲。乍見單玉蓮身影,好生衝動,突繞過車頭,到她身畔,企圖握住她的手。想不到她那麼淡漠: 「我昨晚飲多了一點酒。」 她把一切都推卸了。然後下道命令: 「站在那兒幹嗎?開門呀,你不『開門』,我怎上車?」 她比他堅強。 武龍惟有開了車門,侍候她上車。也冷冷道:「阿嫂,要上那兒去?你不『吩咐』我怎開車?」 單玉蓮便擺出一副老闆娘的姿態: 「十時學車、十二時到元朗與我老公一起吃飯、二時半到尖沙咀上英語會話、四時半下午茶、六時前要回到家了,我燉燕窩給老公吃。都記得嗎?」 這便是她的日誌了。 武龍沉默地做妥他份內的工作。每當她到達一處,他便在車下或車上等候。 眼看這個女人,由一個土裡土氣的燦妹,日漸蛻變,也追上了潮流——暫時是旺角或銅鑼灣型的,沒到達尖東或中環。 她從來不正視他。 也有。每當他將要跟她眼神接觸時,她早已飛快地轉移,只待男人沒有留意,方伺機看著他。 其實這是一種難受的感覺。 那個人就在前面了,那個人就在後面了,總是隔著無形的牆,思念得明昧不定。 又下雨了。 秋風秋雨,在駕駛學校的門外,她一出來,便見一把硬撐的傘。是一把男人的傘,最古樸的黑色大傘,如一張羅網,不見天日,把她接到車上去。 一路走向停車場,她靠攏一點,他退開一點,結果他半邊身子都濕透了。還打開車門,僵著一張臉,護送她進去。 見他在涼天裡一身是雨,單玉蓮也有不忍,便叫他: 「你抹幹了雨水再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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