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 上頁 下頁
一六


  衣衫盡濕,怎樣抹也抹不幹。這樣濕答答地掄在身上,多半會著涼,因而把聲音暫且放軟:

  「把T恤脫了再抹把。」

  ——然後,她靜靜地,見到他那片傲慢的背肌,展現在這麼狹窄的一個天地裡。她攪不清他什麼時候一手脫的衣,只是,因抹水的牽動,他的肌肉是結實而充滿力氣的——色情的。

  單玉蓮的嘴唇有點乾燥了。

  心靈上也有悲哀而婉轉的牽動,配合著他的手勢。眼波悄悄地流滾。

  她實在想撫摸一下,然後捏它,俯首咬一口——

  心神恍惚,她的舌尖不自覺地舔著唇。

  車子突然開動了。

  武龍說:

  「雨那麼大,上不上美容課?」

  晚上,她特別的瞧不起躺在身邊的武汝大。憋了一肚子氣來罵他:

  「你這人,既不武,也不大。中間還是個『汝』,你看,水汪汪,軟弱得一如女子。你真沒用!明天你快寫信到報上疑難雜症信箱,問一問主持人,該怎麼救你!」

  一腳把他蹴開,逕自洗澡去。

  武汝大覺得對不起她。自己模樣又那麼可憐,百般扭動,雄風不振。但她今晚上,要得太狂野了,太急速了,自己才特別快。不過說到底,還是對不起她。

  他有點臉熱。

  唉。這一晚快點過去就好了。

  單玉蓮在上美容課時,感覺自己眉目之間,如籠輕煙,如罩薄霧,眼神幾乎要穿透重幃,穿透鏡子,到達她要到的目的地。

  她不容許自己憔悴。

  依循導師教的方法,輕輕地掃著腮紅,漫漫地化開於不自覺中,溶於臉色上。

  費煞苦心地裝扮,她又覺希望在人間。她新生了。

  即使不著一字,她也要他見到她今天特別漂亮。不必讚美,他的神情自會報告。

  所以一下樓,步履輕盈,笑靨如花——一定驚豔!

  武龍的車子原停在生果檔前,日子久了,那看檔的女孩跟他熟絡起來,他隔著窗道:

  「一杯——」

  「橙汁。例牌。」

  這個黃衣少女,看來頂多讀高中,無心向學,專攻眉目傳情。簡直是「單料銅堡」。把橙汁遞予武龍後,便嬌嬈地問:

  「哥哥,你的車很有型呀,你也很有型呀。」

  英偉的武龍,不大自然地搭訕:

  「普通啦。」

  「靚人才駛靚車的,這車是不是你的?找一天來接我放學好嗎?我在新記——」

  武龍還在笑,一抬頭,見到面如玄霜的女人,妝化得明亮,神情黯啞。

  她今天很美,但很凶。

  一上車,大力地關上車門:

  「咦?那靚妹長得不錯,又青春。橫豎你沒有女朋友,為什麼不去馬?」

  武龍沒有回答。

  車廂有難耐的寂靜。

  單玉蓮無由地發脾氣了:

  「明天不來上課了!」

  「為什麼?」

  「不高興上就不上!」她賭氣地道:「問什麼?你是我老公嗎?」

  她咬著牙,恨恨地被嫉妒煎熬著。

  只得驕奢地到新世界中心花錢去。

  一間一間名店如花園般亂逛。雖沒什麼品味,不過自各八卦週刊的時裝專欄和彩圖上,也得知一九八八年將流行什麼秋冬裝了。顏色是象牙、黑、鐵銹紅、灰……她已經不是那初踏足貴寶地的單玉蓮了。

  感謝這些週刊,教曉一眾小姐、情婦、小明星、小藝員……和來歷不明的女人穿衣之道。只要花得起錢,一身包裝好了,誰知道誰是誰?

  但單玉蓮是不同的,她花的是丈夫的錢呀!名正言順。總是向店中的女孩吩咐:

  「同款不同色,三件全要。還有這條煉,包起來。你們收什麼咭?」

  簽過單後,便指使武龍為她捧一些現成的回去。剛出來,忽見一家店子,櫥窗上擺設了一件黃色的新裝,鮮嬌的青春的黃衣——就是那不知羞恥的,向武龍勾引的女孩身上的顏色。

  單玉蓮冷笑,心想:

  「這款難道靚妹買得起麼?」

  便馬上不問情由買下來,把武龍趕走:

  「你不用理我,現在到『馨香』告訴我老公,今晚不陪他入元朗。」

  「你們今晚不是要拜夀嗎?」

  「不高興去就不去!」她又負氣道:「問什麼?你是我老公嗎?」

  武龍耿直地,轉身走了。

  她在眼角見到他走了。

  一個大男人,捧著一堆秋冬新裝上車去。這不是不委屈的——為什麼他只是她的「下人」?

  單玉蓮立在原地。他走了。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她漫無目的地,眼光注視在某個時裝新系列,是一些帶子,把女人又纏又綁的設計。她永遠看住某一件,漫無目的。

  時間謀殺不了,怎麼過完這一生?

  好不好豁出去?

  好不好只要他一晚?

  「喂,淫婦!」

  ——單玉蓮如被針刺,如夢初醒,嚇了一跳。

  是誰?是誰?識破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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