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 上頁 下頁
一四


  「阿龍自小在大陸,只得一個『捱』字,恐怕沒怎樣浪漫過吧?」

  武龍想都沒有想,只衝口而出:

  「有!」

  武汝大聽了,只管取笑他:

  「有什麼?拍拖結婚也得要毛主席批准才行。」

  單玉蓮在一旁,不希望這個話題繼續下去。見空中有一條大船在搖盪,便打個岔,指著那機動海盜船:

  「我們上去玩!」

  武汝大自然童心未泯了,率先奮勇地入閘,上了靜定的船上,坐下來:

  「別怕!小兒科!」

  武龍殿后,輕輕地扶著單玉蓮攀上去——他倆都意想不到,這竟是頭一回的接觸。

  年少無知時、不管感情有多深,有多固執,都在共產主義社會中捉迷藏,一番撥弄。她沒有失去他,他又回來了。

  茫茫人海中,又遇上了。

  是今生的緣嗎?

  她有意無意地、讓他接觸得長久一些。時光如駒,日月如梭,但願一切停頓了。不過,他曾經那麼的絕情……

  單玉蓮把手一甩,跌坐在武汝大身邊。上到海盜船上,方才知道,船是越搖盪越傾斜,離心失重,整個人幾乎要僕到遙遙的地面上。在空中,沒有絲毫的安全。

  那個表現得威猛的武汝大,每當蕩至高處,又急劇下墜時,全船尖叫得最大聲的人就是他,近乎哀嚎。

  護花無力。

  到了最後,他把雙眼緊緊地閉上了。

  所以他根本見不到,一言不發的武龍,把單玉蓮護在中間的男人,下意識地,保護著花容失色的女人;她也不自覺地,倚向他,比倚向丈夫,近一些。

  她的心又開始疼了。

  夢魂在這離散的當兒,飄忽至虛空的高處,在無盡的空間滑行,一陣遠古的琵琶聲,喚醒她一點記憶,但又說不出所以然。

  最難喻的一剎,她突然見到一牆高牆,她也曾見過的小城鎮。對了,那塔尖,那燈籠,小橋流水。單玉蓮的指尖,輕輕撫著臉。

  千年光景似飄蓬。

  便在正月十五那夜,潘金蓮隨了吳月娘,又聯同李嬌兒、孟玉樓等佳人,四頂轎子出門去了。都要登樓看燈玩耍。

  樓前掛了湘簾,懸著彩燈。

  潘金蓮穿了白綾襖兒,藍緞裙兒,頭上珠翠堆盈,鳳髻半卸。

  伏在窗前觀望,見那燈市中,人煙湊集,十分熱鬧,四下也圍列買賣,百戲貨郎,鬥巧招徠。南北都是古董玩器、書畫瓶爐,卦肆雲集,相幙星羅。還有賣布匹的、賣果餡的、賣酒的……


  這個地方,何等熟悉。

  單玉蓮便想道:

  「怎麼忽地遊人冷清呢?」

  微雨驟來,灑濕了青磚地。柳林河畔,盡見小二丫環。入了門,懸賞緝拿一個逃犯,那是宋時年間景致。

  宋城。

  〖五〗

  單玉蓮一時間竟回到從前的年代。

  武汝大驚魂甫定,又要上廁所去:

  「我已經忍到爆棚了。阿龍,你幫我要一點酒好壓驚,我去了!」

  單玉蓮游目四顧,這「宜春酒寮」怕是獅子街燈市的店號吧。她的雙手不聽使喚了,從前,她一徑把白綾袖子摟著,顯露她遍地金掏袖兒,十指春蔥,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微微地翹起。

  武龍要了瓶桂花酒。

  酒來了——由一個小二裝扮的古人奉上。

  單玉蓮站起來,持著酒,便滿斟了一杯。她把酒杯遞予武龍,嬌聲軟語:

  「叔叔,你真英雄,我很敬重你呢。你飲過這杯吧。」

  武龍接過:

  「海盜船而已,那有什麼英雄不英雄?」

  他把酒拎著,還沒喝,她已道:

  「我不是說海盜船——」

  「以前的事,我們都別要提了。」

  「你不提,我不提,世上有誰知道呢?叔叔,是不是?」

  武龍把酒一飲而盡,語氣平板:

  「我見你有了好歸宿,也為你高興,恭喜你!」再強調:「我是真心的。」末了還加重:「你相信我。阿嫂讓我自己斟。」

  單玉蓮不理會他,只知她要勸飲,帶著媚氣,再敬一杯:

  「多飲一杯,好事成雙!」

  武龍一愕,抬頭,剛好接觸到一雙煙迷霧鎖、風情萬種的眼睛。

  潘金蓮在那雪夜,簇了一盆炭火。就在武松的面前,將酥胸微露,雲鬟半嚲,臉上堆了笑。

  但那武松只道:

  「哥哥還未回來?」

  潘金蓮一手往武松肩上一捏,一手篩了一盞酒,自呷了一口,剩下一半,撩撥他一似撩撥那盆炭火。

  「叔叔若是有心,便飲了這半杯殘酒!」

  武松劈手奪過來,潑在地上。他大義凜然地對著那不知廉恥的嫂嫂:

  「我武松頂天立地,不是傷風敗俗的豬狗。再幹此勾當,我眼裡認得嫂嫂,拳頭卻不認得嫂嫂!」


  單玉蓮見武龍意潑了她的酒,恍惚地醒過來,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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