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 上頁 下頁


  有一個黃昏,他下定決心。

  先領了二人,抬著一座大空調器——冷氣機,來至單玉蓮簡陋的斗室。

  這樣的地方,這樣的老百姓,別說添置空調器,即使只是付出電費,也是沉重的負擔。想都沒想過。

  武汝大指揮二人把這一千五百大卡的窗式空調器安裝,一邊討好她:

  「友誼商店說路又遠又僻,不送貨。後來我多付點錢來換取『友誼』。」

  翠玉蓮望著他的舉手投足,非常感激。他為她這樣的奔波設想……

  從來都沒有一個男人對她這樣好。

  回想此番南下,在惠州落實。怎麼來的?點兒已低了。鄰居都不給好臉色,因為一比之下,他們無形中點兒是高了。正是牆倒眾人堆,鼓破亂人捶。連頭髮也給剪短。

  天天的勞動、下水、施肥,飯是吃不好了,沒白天沒黑夜的貧賤。想豁命,但無謂呀,終歸還是把自己壓下了,免得不死不活,淪落到更不堪的地方。眼淚漸漸就不輕易淌了。

  過去那麼神聖的尊貴的成長,她的感情,原來都是假的。

  也曾想過,不如把身子拋出去賺錢吧。即使不接客,到廣州的影劇院與「摸身客」看節目,攪點「大動作」也成的……

  武汝大見她陷入苦思,還道她相思。便不驚擾。她一定還沒洗澡了,他見到她的汗。

  安裝完畢,男人馬上主持大局:「好了,好了,我們開始開冷氣。」一扭掣——咦?

  發生什麼事?

  唉,此地電力資源素來緊缺,每至星期日,還由供電部門統一調配,各店號相互錯開用電時間,民居則間歇停電。現有的民用電網及電錶都已十分老化,怎堪經此巨變?整條街電壓下跌,所有電視機圖像失真,所有冰箱、風扇停轉,所有的燈都熄了。

  世界頓然黑暗。

  四鄰一片埋怨之聲,矛頭直指單玉蓮:

  「都是那個姣婆!成天電男人,電到整條街都燒電!」

  「害人害物,正牌狐狸精!」

  「她不過是雞吧!」

  雞?

  真危險。

  聽說也有個下放的北京妹麗紅,就是跟龍洞賓館南湖車隊司機小曾合作,他給港客扯皮條,載到郊外,在汽車上「開檔」。

  麗紅後來得了性病,保健醫院用鐳射、冷凍等方法,都治她不好。她出來後,醫院立即將全部用過的設備燒毀,表示不歡迎。

  麗紅拖著殘軀回來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不走不動,身上發臭,膿水從裙裡滲出。她有一天說要去曬大太陽,從此不知又浪蕩到那兒去,當她的黑戶。

  女人,沒有根的女人,便是這樣。

  難道單玉蓮不知道自己吃得幾碗乾飯?還想當上什麼位置?

  幸虧在此當兒,給她遇上個好男人。

  還有腳踏實地的一天。

  「不,我不是雞!」她很傲然地對自己說。在黑暗中,怨懟聲中,她還是可以昂起頭來的。

  這個男人有點不好意思了,因為燒電,拖累了她,便企圖令她寬心:

  「哇,這就是四化?真是化學了!」

  見她沒反應,武汝大繼續努力:

  「蓮妹——」

  「唔?」

  「蓮妹,我在元朗有間鋪子,賣老婆餅,算是遠近馳名。我的老婆餅,皮薄餡靚,很好吃,如果你喜歡,下次我帶來給你。」

  單玉蓮低下頭來。

  武汝大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男人在黑暗中是特別勇敢的。趁著這千載一時的良機,反正她又看不清楚,趕忙把心事一口氣的說了,很快很匆促很緊張,中間沒有停頓過:

  「——其實帶來帶去帶上帶落很麻煩,你不要笑我人生得矮,不過心頭高,如果你肯嫁給我,我是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

  說完自己也大吃一驚。

  「什麼?」

  「啊,沒什麼沒什麼,我忘記了說過什麼!」武汝大看不見她淌下兩滴感激的淚。

  不過也罷,豁出去。

  他乘勢跪下來求婚。

  「蓮妹,趁沒人見到,你答應嫁給我好不好?現在我數三聲,一、二、三!」

  單玉蓮在躊躇——這個人一下跪,就更矮了。好不好?好不好?

  武汝大的聲音又自地面響起:

  「呀,你是聽不真切,剛才數的不算。我再數,一、二、三!」

  好不好?好不好?

  他開始心焦了:

  「我又再數,一、二——」

  突見一點燭火,映照這張如花似玉的臉,她眼眶中有淚光,佻撻的燭火搖搖晃晃,整張臉也閃閃爍爍,這是新的嫵媚,抵得上她以前所有的嫵媚。眉梢眼角,表示她肯了,但嘴上不要說,如煙如霧,燭影搖紅。

  武汝大怔怔地:

  「三!」

  那燭火所照之處,就在破窗外,赫然已聚集了左鄰右裡,全都是八婆,埋伏附近,聽取一切情報。在共產主義國家之中,人沒有任何私生活。城鄉都充斥「小腳事媽」。

  單玉蓮毅然地點點頭。

  她轉過身去,抖起來了,對著滿窗又羨又妒的人影道:

  「勞煩你們了,都為我高興吧!這房子我很快就不住了。淺房淺屋,說話透氣都傳至街外去。日後我去了香港,少不得也回來探望。武先生鋪子賣老婆餅,要吃多少出句聲便成——有機會,也請出來看我們!」

  一壁說,一壁便把武汝大引為自家人。

  她的電波他接收到了。

  博得紅顏歡心首肯,滿足得險遭沒頂。

  他狂喜,臉上立時充血,心都湧跳上了下頷——因迴圈路程甚短,如遭電殛半昏:

  「哎!好浪漫呀!好浪漫呀!」

  他有生以來,都沒如此的浪漫過呀。

  奮不顧身地擁著女人,一張圓臉抵在她撲撲的胸脯上。

  單玉蓮一心只望逃出生天,也覺得這決定是對的,她終於可以重新做人了。

  含淚嫣然一笑。

  一顆心,不,兩顆心各自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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