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 上頁 下頁 | |
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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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個老實人也是幸福。也許這是冥冥中註定的,不由分說。 此後,武汝大「回鄉探親」往返頻密了。每次出現,不單四轉、八轉的捎來。還有衣飾鞋襪,把單玉蓮裝扮得花裡花俏的——武先生的品味。他是越看越中意。 單玉蓮又過著繽紛的生活了。一套套的洋裝,她最喜歡桃紅和紫色。連絲襪,也是黑色有暗花的那種。 昨天武汝大又送她一個Walkman(隨身聽),和幾盒梅豔芳、張國榮、譚詠麟的盒帶。 驕其鄉里的日子,多麼愜意。 而她的申請,也算批得快。 初秋某日,武汝大在紅磡火車站佇候了半天,他來接老婆。 單玉蓮出閘了,一見這麼宏偉的大堂,人群熙來攘往,她的心,跳得很快——是一種奇怪的不安的感覺,心血來潮,有力量促她回頭。不,她的故事才剛開始呢。 武汝大殷勤地幫她提行李,也不過是小件旅行袋,走到車站外,單玉蓮便決心把包袱都扔掉。 他體貼地問: 「你餓嗎?」 嘩,原來他有輛私家車的。 一上車,單玉蓮便見車頭玻璃上有個大大的「爽」字。是蜆殼汽油公司的標貼,這個「爽」字,便是她踏足香港的第一印象了。 她用力吸一口氣。是車中茉莉香座的芬芳。 「香港真香!」 車子開動了。 當然她有點悵惘,遠離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她再回去,自己已是旅客。她不是不愛她的國土,只是她最黃金的歲月已經流曳,難以重拾,不堪回首。惟有開拓眼前的新生吧。她也感覺新生的刺激:一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兒,將會發生,要做出準備,以免應付不了,她興奮得坐立不安。 實在也餓了。 武汝大把她領到一家酒店的餐廳,在頂樓。 琳琅滿目的食物,有冷有熱,有鹹有甜,全堆放在餐桌上。 單玉蓮從未見過此等場面,拎著一個碟,載滿各式各樣的食物,她的碟子上,也有冷有熱,有鹹有甜,如同小型自助餐桌了。越迭越高,幾乎倒塌下來。 他耐心地呵護她: 「蓮妹,吃完才再出來拿吧。」 「什麼?」她開心得眼睛也瞪大了:「吃完還可以再出來拿的?」 真的?真的? 香港太好了。 武汝大見她小嘴驚喜得呶成一個O型,太美了。在低調的燈光下,他心頭一蕩,情難自禁。回頭見到餐廳有個小唱台。 他帶她回到座上,然後把胖胖的頭臉貼到她耳邊,熱氣噴出來,他悄悄道: 「你慢慢吃。我上臺唱一首歌給你聽!」 然後,他柔情蜜意地步上了唱台,踮起雙腳把架上的麥克風取下來。他拎著麥克風,自我陶醉,也強逼全體食客陶醉。武汝大展開歌喉: 「……紅唇,烈焰, 極待撫慰, 柔情,欲念, 迷失得徹底……」 落地玻璃窗外,是璀璨的夜色,單玉蓮聽著情歌,啖著美食,心滿意足。 她問他: 「從這裡看出去,見到元朗嗎?」 「怎見得到?元朗很遠,地方很大。」 元朗。 祠堂今天很熱鬧。 朱紅的大門側,有中英文對照的簡介:「武氏家族於西元十五世紀由江西省移民新界,其後宗族支派繁衍,並建造祠堂數楹,以供祭祖、慶祝盛典及節日之用。根據古物古跡條例,此宗祠受法律保護……」 祠堂經過一番佈置,由清朝迄今的祖宗神位,都正視武汝大招親。 橘紅色的木窗、金漆的雕花、泥塑的彩像、麒麟和鶴、瓜瓞綿綿、大大地張著如同虎口的灶、光緒十六年庚寅恩料一甲二名欽點榜眼及第、大袍大甲背插令旗手執關刀的門神…… 今天單玉蓮入門了。 四周掛了喜帳,有大紅雙喜字,也有「鸞鳳和鳴」、「五世其昌」、「珠聯璧合」…… 武家祠堂大擺筵席吃盤菜。內進是廚房,大灶大鍋,婦女們落力地預備,木盆中盛放著魚塊、雞肉、豬肉、豬皮、冬菇、豆腐泡、筍、烏頭……,一層一層地堆上去。 露天的地方擺了方木桌、轎凳。桌面有青花大大碗公、紅漆筷子、啤酒汽水。 武汝大最開心了。頭戴小蔔帽,還簪花掛紅。他一邊照鏡子裝身,一邊拚命把蔔帽上的孔雀翎拔高些,揠苗助長,好使自己看來也高些呀。 伴郎是同村兄弟。過來他身畔,講了一句話。 伴郎好似很心照: 「你一定『支了上期』啦!」 這樣的一句話,便把武汝大得罪了。他氣得漲紅了臉,表情古怪。當然他希望可以支上期,不過他沒有,他不敢——他便騙自己,這是對她的尊重。 如果有就好了。 所以他恨這不識時務的東西。那壺不開提那壺。 武汝大馬上翻臉,轉身登登登的走了。伴郎不知講錯了什麼話,顛著屁股在他身後拚命解釋,討好……,一直跟了很遠。 這邊廂,穿金戴銀,脖子上掛了金小豬胸牌的單玉蓮自祠堂中那暫辟為新娘房的小室出來了。她的頭髮燙過,指甲塗上豔紅的寇丹,臉上化了濃濃的新娘妝,果然千嬌百媚,喜氣逼人。她往那兒走,那兒便蕩漾一片紅光。武汝大看得呆了,也忘了生氣。 他又喜又怯地喚她: 「老婆!老婆!」 單玉蓮見這環境,滿目都是窺望她的人,陌生而權威,便把小手交予武汝大,由他牽著過去了。 「老婆!過來斟茶。」 一干長輩都在熱鬧熙攘中就座。 有個大妗姐,負責照應新娘子。端了茶盤,便領她見過一個怪物。 「這是太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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