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 上頁 下頁


  ——他永永遠遠,都見不到她了。

  她也是這樣想的。

  自己將淪落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三角洲原是個多島嶼的古海灣,海灣被古兜山、羅浮山等斷續的山地和丘陵環繞著。西江、北江、東江夾帶的泥沙,不斷堆積,形成一個平原。

  這裡「三冬無雪,四季常花」。農民都種水稻、甘蔗、水果。

  廣東人,一開口就像撩撥對方吵架。早晨見面,都以問候人家的令堂為樂,是為民風。

  天氣很悶熱。

  南邊的太陽火焰焰的。惠州馬路上塵土飛揚,到處都是未修好的建築物,滿目瘡痍。

  狗都熱得把舌頭伸出來。

  單玉蓮斜睨著那頭狗。

  「去!去!」他趕它。但它懶得動了。她也懶得動。只在路邊樹蔭下,撩開布裙子一坐,中門大開似的,涼風從裙下微微地搧著。

  單玉蓮一手把長統的白色絲襪往下一卷,汗濡濡的,好熱啊。

  為消暑,把那籃黃皮暫置腳下,與旁邊的女人交換半個西瓜來吃。是豬腰瓜,小小的腰身,刀劈一下,一人捧半個,一匙一匙地吃,呼嚕有聲。這瓜籽很多,吃一口,吐一把,都噴射往狗身上去,命中率甚高。狗只好避開她們,落荒而逃。

  「錦華,你的瓜不夠甜。還是我的黃皮熟。」

  「你是黃皮樹了哥——不熟不食才真。」

  「哇!你才多熟客。」

  錦華道:「喂,別說笑,陳仔的妹妹跟我講,遲一陣廣州秋季交易會,港客很多,如果肯做,可以到流花附近,或者在賓館的留言牌掌握住客資料和房號,就兜到生意。」

  「收多少?」

  「聽說每次都有五六十元的。」

  「風聲緊呢。」

  「做二十次就收山。」

  「我不敢。」單玉蓮道:「公安局抓到就慘了。」

  「慘什麼?抓到了讓他罰好了,那些雞來自五湖四海,抓得多少?褲帶松一松,好過打長工。」

  「罰什麼?」

  「要不罰錢,要不關一陣——難道還遊街?如今女人都是這樣做啦,你以為還是『阿爺』在時那麼老土嗎?」

  單玉蓮不語。經過了多年了,自己也已經二十六七歲的人。雖然荊釵布裙,不掩豔色,但下放到這樣的鄉下地方,賣黃皮?沒有前景,一直苟活著,物件也找不到。環境把她鍛煉得與前判若兩人。她也惟有自保。

  幾乎也考慮到廣州去。

  就在此時,來了一輛麵包車。

  車上坐了六名港客,到惠州遊玩。

  車子驀然煞掣,有一名港客,急著要上廁所。路旁的公廁,境況可怖,但他忍不住,像是輛小型衝鋒車,朝目的地飛奔。

  「小型」。

  〖三〗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矮子。五短身材,靈龜入格。光看背影,就知他身手靈敏——倒不一定是因為內急。

  樹蔭下的小販們,馬上趨前,向車上各港客兜售水果、藥材、金錢龜……

  單玉蓮也忙把瓜籽一吐,舌頭一舐,預備提了籃子賣黃皮去。

  男人小解出來,剛好見到女人舌頭一舐,又躲回唇中去,然後牙關鎖住。他多麼想多看一眼。整個人便暈浪了。

  單玉蓮那有看不出之理?便提籃上前,專心對付他一個。

  她站在他跟前,發覺他比自己矮了一截。她甚至可以數數他頭頂上有三五塊頭皮屑。

  天使的紅唇一張,問他:

  「先生,買黃皮嗎?」

  「是!」

  「買多少斤呀?才兩塊錢一斤,買多一點啦。」

  「好!」

  「全部都買?」

  「買!」

  單玉蓮大喜,笑得更甜了:

  「先生,你付外匯券給我吧?」

  「付!」

  她眼珠一轉,知道機不可失,聲音放得更膩:「你換錢嗎?」

  「換!」

  他目不轉睛地、答應她任何要求。單玉蓮但覺這矮小的男人,真可愛。他笑起來,是不遺餘力的。他的笑容多溫暖——其實很緊張,原來這就是愛情?嚇煞人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呢。不過是回鄉探親,聽得惠州有溫泉,風景優美,才來遊玩一兩天。上一趟廁所就發生那麼驚心動魄的事?

  但,他還是義無反顧,一個勁兒地笑。

  「先生!」

  單玉蓮提高嗓門:「先生!」

  他乍醒。

  「你不要那麼咸濕成不成?」

  他的心控制他的口:

  「不成!」

  回心一想,太不尊重人家了。他有點羞赧,像個做錯事的大頑童。但錢付過了,黃皮又整籃地買下了,幹什麼好呢?

  「小姐,請你原諒我唐突,我跟你一齊拍張照好嗎?」

  他把那自動相機拎出來。單玉蓮一看,雖小型白癡機,不過,是貴價貨,按一個掣,鏡頭會得嘶嘶嘶地伸長,可以拉近來拍的那種。這個男人,也是個有家底的人呢。

  單玉蓮很樂意地點頭,她笑。

  「好吧——我要多收二十元的。給港幣。」

  後來,她當然漸漸地知悉他身世了。

  這武先生,有個文雅的名字,喚作「汝大」。「汝」是「你」的意思,可見家人寄望甚殷。「汝」也是古地名古河名古城名,一定有出處。武汝大已經三十多歲——正確歲數他不肯說,但尚未娶妻,他的春天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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