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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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龍惟有把那雙球鞋拎出來,自動投誠: 「這雙球鞋的出處我是不清楚的。我當初也沒有熱情接受,不過……單玉蓮這樣的行為有偏差,我們也該對她有看法,讓她反省、改造,以後不再犯錯。」 廠裡的積極分子一聽,不很滿意。當其時,誰越兇狠,誰的立場就越鮮明。馬上有人嚷嚷: 「太騎牆了,非劃清界限不可!」 大家眾口一辭,由領導帶著喊口號,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單玉蓮,臉上的肌肉就抖顫一下,後來,扭曲得不規律了。 「打倒階級敵人!」 「馬列主義不容任何私情!」 「鬥她!鬥她!」 武龍堅定地繼續下去: 「我這個人,歷來聽黨的話。我出身挺好,父親原籍廣東,是個拉三輪車的,母親是貧農。我對党的感情深厚,也服從組織,一切以國家為重,並無兒女私情,令組織為難。我對她,不過是階級感情吧——她,沒動搖過我的紅心!」 武龍講得真好,義正辭嚴。大家為這老廣鼓掌。不愧是勞模。 說到底,他沒做錯呀。 那末,便是她的錯了。 平素瞧著她就不順眼的婦女們,也忍不住地揭發: 「哼!我就聽說這淫婦,作風有問題。她從前還跟領導鬼混過,是個壞女人。我們要求徹查她的歷史!」 男人自然愛聽私隱,便喝令: 「單玉蓮,你自己交待!」 她乍聞前塵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為什麼你們不肯放過我? 眼淚斷線地滾下來,羞怒不可忍。我得自辯呀!她提高了嗓子: 「不不不,我沒有。我是反抗的,他迫我!我沒有,我不是淫婦!」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眾中有個女人跳出來,用力扯她的頭髮——看不清她是誰,也許是坐在隔壁車間的同志,也曾聊上三言兩語。此際,不分敵我,都要努力鬥她了。 「你不乾不淨的什麼東西!」 「是呀,臉皮比鞋底還厚。平日也愛勾引男人!」 扯頭髮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斷一絡。戳臉皮的也真戳,她指甲蓋子多尖呀,一戳就一道口子了。單玉蓮抑壓不住: 「你們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要翻舊帳,那不是我的錯!我心裡也苦!」 她失去理性,就沖向武龍的身邊,淒厲地求他: 「武龍同志,你得交待!我不過送你一雙球鞋!你要救我!」 領導見場面混亂,馬上命令: 「你,出來儆醒她!」 武龍遲疑了。「儆醒」? 群眾大叫: 「打呀!打呀!」 領導直視著他: 「你不打,就給我們跪下!姦夫淫婦一起鬥!你是不是忠於黨?」 無辜的武龍,被逼迫著。咬咬牙,上前打了單玉蓮一記耳光。為怕自己心軟,出手十分的重——基於神聖的革命的大道理。 單玉蓮驚愕地歪著受創的臉,不,那感覺是剜心的。 她含恨地閉著目,不肯再看他一眼了。為什麼?她不過是喜歡他吧。換來一場極大的羞辱,尊嚴委地。她的心又疼了。渾身哆嗦著。 是不是前生欠他的呢?莫非今生要當眾償還?她簡直恨透了。什麼都聽不見。「下一個我們要揭發的壞分子是……,再下一個是……」 單玉蓮只覺耳朵裡萬聲轟鳴。 如果再見到他,她要他還! 那會兒,一群擁有各式罪名的壞分子,就像演員一樣,不用上班了,光是「趕場」,從這個體育場趕到那個電影院,再趕到工廠,再趕到學校,於團體中「巡迴演出」,以示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 每次開大會,都給押上來,念罪狀,再念判決,用以嚇唬老實的百姓們——誰都不敢胡亂地談物件,攪關係。男女之間交談,沒參上幾句語錄,往往很危險。 到了最後,單玉蓮與壞分子們,被趕上一輛大貨車上去。 她隨身的行李,有個網袋,網羅住雜物:一個搪瓷漱口盅、一個用來盛開水的玻璃瓶,還有一些衣物。他們的最終命運是下放至鄉間勞動改造。 單玉蓮別無選擇地、與一群出身迥異但命運相同的人一起上路。命運。 大家因近日「交待」得多,靜下來時,誰也不想說話。 遠處出現一個人。 他手中拎著一個包包,是粗糙的黃紙,包著三個饅頭,饅頭不知是發自內心,抑或外表污染,也是微黃色的。 武龍走近了。 他原來想把這三個饅頭遞給單玉蓮的。這並不代表什麼,在大時代中,個人的私心是大海中一個微小的泡沫,誰都不知道明天。 但是他想她——也不是想她,是想著這般的來龍去脈,神秘而又倉皇,不管他如今有什麼打算,他倆都得活下去。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中國那麼大…… 在她的靈魂深處,一直期待意外發生。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別的寂寞,太渺茫了。是因為他,才這般的絕望。 他拎著饅頭的手,在眾目睽睽下,很艱澀地、生生止住了。 單玉蓮平淡地,極目遠方,故意不覺察他在或不在。 貨車絕塵而去。 武龍緊緊地捏住這三個饅頭,它們在發酵、在脹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勢已去。 他恨自己窩囊。 他也曾有過眉飛色舞春風得意的時期,他也曾是個英雄。但連保護一個女人的力量都沒有。貨車的影兒已不見了,他仍是倒著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盡了天涯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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