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 上頁 下頁


  笑的時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輕裝的騎兵,騎著隱形的馬,沙場上,一個英雄。

  他的紅背心,寫上「紅星」。

  她仍然盯著他的背影。粗硬的短髮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響。世上除了他,沒有人打籃球打得那麼好了。

  工人文化宮內,正舉行的這場籃球比賽,「紅星」隊對「造反」隊。

  與會的都是勞動工人。躍進鞋廠的同志們都來了,為「紅星」隊主將打氣。

  他們活學活用一切口號,帶著笑,在旁當啦啦隊:

  「紅星、紅星,掏出幹革命的紅心!」

  一個四十來歲、在楦鞋部門天天看守焗櫃的同志,嘴角叼著香煙屁股,捨不得丟掉。一見敵方進了一球,馬上吐一口濃痰,便緊張地喊: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其他的人都和應:

  「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為此,「紅星」隊在最後的幾個回合,積分超前,勝了「造反」隊。

  武龍英姿勃發地,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著臉。車間的幾個女工,一個給他水,一個給他一包點心,是一種青綠色的東西。青團,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團成一巨型丸子。

  「什麼餡兒?」武龍接過,隨便一問。

  她趕忙回答:

  「豬油芝麻。」

  生怕他不吃。直盯著他。武龍拈起油汪汪的一個,兩口噬掉之。她方才放心。

  單玉蓮但見此情此景,便離開球場了。

  她在工人文化宮徜徉一陣,幾番趑趄,倒是沒有回去。

  賽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著汗,各自取了自行單車回家。精力發洩了,他們都沒工夫發展男女私情——也許,是沒遇上。

  單玉蓮在門邊,等著他出來。

  她見到他神氣傲慢地出來了。那件紅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簾,那麼快,出現了!她在急迫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雙白球鞋——那是廠裡的製成品,舉到他跟前。

  「送給你!」

  武龍一看,她的一根手指頭包紮了碎布,是受傷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這才看清楚是一個怎麼樣的少女。明淨透白的臉蛋,嫵媚的眼睛,悄悄地睨住他,雙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隨時準備被親吻一下,她也不會閃避。武龍把頭一搖,企圖把這感覺給搖走了。

  即使她穿得那麼寬大樸實,平平無奇,他還是知道裡頭有個柔軟的身子、有顆柔軟的心。

  她靦腆地一笑。有點心慌,若他不要,她該怎麼下臺?

  武龍遲疑一下,敵不過這種誘惑,他伸出一雙大手,把白球鞋接過。

  她等待他接過,好像等了很久。時間過得特別慢。

  「謝謝!」

  夕陽西下,人面漸黯。

  單玉蓮很開心,日子陡地充實了。遠近都漾著歌:「洪湖水,浪呀嘛浪打浪……」

  一浪一浪地,衝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開始愛上這個世界。

  忙亂、操勞、枯燥的白天,只要遠遠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嬰兒般爛漫天真和自得。連闖煞人的黑與白,上面都彷佛畫上鮮豔的花朵——偷來的。

  不過,好日子不會長。

  才講過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吧,都試探著,好不好再多講兩句呢?

  什麼時候講?什麼機會講?

  廠裡頭,人人都若無其事,不發一言,不動聲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運動來了。

  ——運動!

  本來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來,掛在深藍的夜空上。銀光意欲躋身,誰知裡面發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縮在門外。因為門嚴嚴關好,隔絕了兩個世界。

  鞋廠經過了一整天的操作,夜裡機器終於被搬抬開了,縱是人疲馬乏,不過中間騰出一塊空地,搭了個簡陋的高臺。批鬥大會開始了。

  半失靈的燈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環掃圍坐一大圈的物體,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沒有任何表情,緊抿著嘴,那陣勢,簡直令事不關己的人也心膽俱裂,何況身在高臺上呢?

  肅殺中猛冒出一個男人的聲音,都看不清誰是誰了。他慷慨激昂地宣佈:

  「今天我們要揭發一個人!」

  ——單玉蓮頭髮散亂地被揪出來了。脖子上掛了個牌子:「淫婦」,大大的黑字,又給打了個大大的紅「X」。

  「運動來了,廠裡頭的鬥爭也開始了,再不幹,真落後了。所以我們先揭發車工單玉蓮。我們有同志親眼看見她盜用國家財物。你!出來給大家說說看。」

  真的有個人出來挺身作證:

  「這淫婦,一腦子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享樂主義、色欲主義!她膽敢把國家的球鞋,偷偷送給我們『紅星』隊的主將,武龍同志。」

  「好。武龍同志,你出來表態!」

  武龍在人叢中,驀地被點名,吃了一驚。他得站出來表態。

  小事化大了。

  武龍心中不忍,但迫於形勢,有點支吾:

  「我——」

  「快表態,不表態就是樂意,特別贊成。說不定是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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