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 上頁 下頁


  她義無反顧地狂插。門被撞開了。章院長的愛人和兩名老師沖進來,一見此情此景,都呆住。

  單玉蓮受驚,發抖。還半褪著褲子。

  院長雙手掩著血肉模糊之處跳動,痛苦呻吟:

  「這人——反革命——」

  他愛人咬牙切齒地把她推打,狠狠地罵:

  「你這淫婦!」

  淫婦?

  她的頭俯得低低的,背後仍傳來女人的竊竊私語。聽得不真切,隱隱約約,也不過是「淫婦」二字。

  單玉蓮眉頭一鎖,又強忍了。

  〖二〗

  她背負著這個黑鍋,離開了舞蹈學院,從此之後,再也不是在臺上劈叉大跳的白毛女了。一雙腿,還是蹬踏著。

  次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動機器,車縫鞋面。不覺又已一年半。

  組長自裁床搬來一迭一迭的黑布或白帆,來至車間,一一分了工序。她粉紅色的世界,她芳菲鮮妍的前景,都被黑與白代換了。千篇一律,千秋萬世。

  女人們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們呢,也是木著一張張的臉,私心不可告人:聽說她的故事,聯想到她的淫蕩……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後東搬西移,乘勢偷窺一下。毛主席的話:「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每個男人都不讓世人知道心下躍躍欲試蠢蠢欲動。

  所以,這鞋廠,有個好聽的名兒:「躍進鞋廠」。

  廠內遍貼大字報和標語:

  「批林批孔」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學習會上多發言」
  「要團結,不要分裂」

  這倒是個非常先進的單位。

  單玉蓮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幫助她進行思想改造,今後重新做人。

  她的風光,她的燦爛,一去不復返了——她連為革命樣板戲出一分力量的機會也沒有了。

  抬頭一看,大風扇,終年都沒開過。每一片扇葉都積滿了灰塵。每一個機器上面都黏了殘線。每一個角落都有特殊的膠的味道。膠,絕緣體,電通不過,水滲不透。她困囿在一隻巨大的白球鞋裡頭。

  每當她把一堆鞋面車縫好之後,便放進紙皮箱,然後搬抬到另一部門去。

  人人都做著同樣的工夫,婦女頭上也得撐上半邊天。

  單玉蓮吃力地咬著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來,讓瞧不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橫來一雙援手。

  「同志,讓我幫你。」

  她見往來的同志當中,有人輕而易舉地,便替她把這重甸甸的紙皮箱給托起來,搬過去。這人的無產階級感情特別鮮明,還問候一句:

  「你不舒服吧?」

  單玉蓮只平板地答:

  「沒。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婦女們都是無私隱地、理直氣壯地回答。階級朋友是沒性別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車間了。

  那人轉過身來。

  那人轉過身來。

  那人轉過身來。

  只一眼,她無法把視線移開。他是一個俊朗強健的青年,肩膀很寬,滿有膂力。他這一轉身,好似把整個鞋廠都遮蓋了,充斥在此空間,無比的壯大,是個紅太陽。

  單玉蓮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剛才的一句話:她坦言告訴他自己在「例假」期。驀地,她的臉紅了。什麼話也不必說,她的紅暈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針,一下就穿過她的手指。毫無防備,錐心地疼,是一種從沒有過的疼痛。在心頭。

  她馬上蹬踏,急亂中,針只是貫穿得更深切。末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艱辛地升拔出來,血無端地染紅了一片白帆布。

  單玉蓮的眼眶濕紅了。她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他。措手不及,她愛上他。

  那是怎樣發生的呢?

  誰說得上來?夙世重逢,是一種難受的感覺。它帶來的震盪,竟歷久不散。血止住了,心還是跳著。難受。

  這個男人沒有在意,還逕自去幫其他同志的忙,又逕自走了。他的表現,不卑不亢、不屈不撓,他是又紅又專的勞模。連背影都誘人。

  單玉蓮盯著他的背影。

  幻覺又一閃現——他竟一身黑色快衣,纏腰帶,穿油靴,手提哨棒。邁著大步,頭也不回。瞬即失去蹤影。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麼人?

  「武龍同志,武龍同志,你要加油呀!」

  武龍在場中馳騁著。

  他特別的高大,特別的威猛。一件紅背心貼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體裸露的部份,閃射出銅的光澤,即使在沒有太陽的室內,那光澤還是反映在單玉蓮的瞳孔中。

  他每一個動作都那麼有力。籃球彷佛黏貼在手上,一路帶,一路交,最後還是靠他投中了籃。球颼地直沖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兩下三下,都彈動在她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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