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川島芳子 | 上頁 下頁
二〇


  「是因為槍傷的舊痕嗎?」

  「是因為……」

  她不肯把手放開:「不行啦!」

  男人要是用強,就看見了——

  在左邊乳房上一顆小小的紅色的痣。

  半明半昧的燈火中,無意地發射妖豔的光芒,奇異地,激發他們的獸性。

  令她身上的人,大喜若狂,如癡如醉,用手、用舌頭或牙齒去「感覺」它。

  她的魅力不止是外在的。

  曾經共寢一次的男人都不會忘記。

  為什麼下意識地「不准」呢?是為他「留」嗎?

  ——但他從此不在乎她了!

  芳子臉色蒼白。

  她以為這只是昨夜風流,睡得不足的關係吧。

  有一個晚上。

  山家亨擁著豔麗的女人,她是上海的明星,還沒進公館,已在黑暗中熱吻。

  二人難捨難分地,他一手打開大門,把燈亮著。

  一亮燈——

  赫見一地都是被剪碎砸爛的東西:撕成一片片灑得淩亂的照片,他與女明星們的合照、以「王二爺」為上款的情書、照相機、酒杯、花瓶、玻璃……他的西裝、和服、連內衣褲也不放過,總之,眼見的沒有什麼是完好的。

  二人大吃一驚。

  這個「災場」中,川島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張沙發上,把手腳都攤開,當成自己的公館一樣,目中無人。

  她這樣囂張兇悍,顯然在等著山家亨多時了。

  他識趣地,把女客半推半哄:

  「你先回去,我明天給你來電話!」

  女明星經此一嚇,也急於離開。

  哄走了女人,山家亨掩了門,跟芳子面面相覷。

  看來她根本不打算為自己的作為抱歉。

  「你的風流史不少呀。」她冷冷地道,「在公在私,也有很多『明花暗柳』來投懷送抱。」

  他道:「多半是公事。」

  「訓練女明星演戲?床上的戲?」

  山家亨強抑:「這是我的私事!」

  芳子站起來,挑釁地:「要的盡是中國女人呢。」

  「——」

  她突然大聲地喝問:「為什麼你不要日本女人?」

  「——」

  他沒有答。空氣似乎很緊張,時間異常的短,但二人內心活動賓士幾千里,非常複雜,為什麼他不要日本女人?

  芳子冷笑,勝券在握地:

  「嘿!因為我是中國女人?」

  山家亨聞言。他曾經矛盾,壯志未酬,容顏漸老,待事業進一步時,卻得不到純真至愛,簡直是被作弄的一個人。

  他也冷笑:「你自視太高了!金司令。」

  他作了個送客的手勢。

  「夜了,請回!」

  芳子不肯讓他講這樣的話,她不要聽,只撲上他身前,貼得很近。

  山家亨厭惡地,把這女人推開。

  她有點不甘心。

  在過去的日子裡,要得到什麼,只要熱衷而有鬥志,她的周圍,都無意地散發如漩渦的牽引力,把追求的,卷送到核心,她的手中去。從來沒有漏網之魚,是這種滿足的感覺,營養著她,為她美容。

  她不甘心。

  馬上變易了一臉表情。

  世上最瞭解他的是誰?她愛憐地輕輕撫摸他中年的,有點滄桑的臉:

  「她們,有沒有我一半的好?你說?」從前的歲月,漸漸回來了。

  芳子緊緊地擁著山家亨,送上紅唇,把他欲言又止的嘴封住了。

  他受不住引誘,一度,他以為她會成為他的女人,下半生,天天親手做栗子餡大福。一度……

  山家亨的手從她背後,改道遊至胸前。

  她像觸電般,身體與他迭合,間不容髮,水泄不通。良久,二人都沒有動過。——直到他開始動的時候,她是故意地,像蛇一樣地纏著他,吊他的胃口,讓他明白,這是多麼難得的一個女人。她們並沒有她一半的好。

  她慢慢地,給他最大的享受和歡樂,給他死亡般的快感。她的身體就是一個饑餓地吮吸著的嬰兒……

  是男人教會她的。

  他們取悅她,她又取悅他們。

  到頭來,千錘百煉的,送還予初戀情人。——她反而有點看不起他了。

  芳子突然發難,狠命一咬。

  他的舌頭和嘴唇被咬破了。

  「哎!」

  高潮過後的山家亨嘴角帶血,怔住。

  他用手背抹著甜而腥的血,意外的疼痛,他望定芳子,這個不可思議難以捉摸的魔女。

  芳子輕狂地,仰天大笑:「哈哈哈!——」

  她推開山家亨,如同他方才厭惡地推開過她。他嘴角受傷了,但,她也沾了血。

  芳子由得血絲掛在豔紅的嘴邊,如出軌的唇彩。她裸著身體,放浪形骸,驕橫邪惡地笑道:

  「我不是善男信女!雖然我倆已經沒有瓜葛,不過你是我的初戀,我看不過你太多新歡,你最好收斂些,如果惹翻我,什麼事也做得出!」

  她起來,就著月色,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在他面前,築起一道一道的藩籬。他們的距離,就此遠了。

  他剛得到過最歡娛的享受,馬上,他失去了。芳子拂袖而去。

  山家亨呆望著她的背影。

  血沒凝住,悄悄地,自口子又湧出脹胖的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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