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川島芳子 | 上頁 下頁
一九


  再回到上海,她脫去戎裝,又是一個千嬌百媚的跳舞能手。

  天天在上海俱樂部狂歡。不能稍停地舞動,是因為血液一直在沸騰中,以致身不由己,難以安定下來嗎?

  但通過不分晝夜,不分對手的跳舞作樂,自不同的男人身上,確實得到寶貴的情報:——

  十九路軍孤軍作戰。蔣介石快將下野。誰抗戰意向堅決,不可動搖。誰可以收買,倒戈相向。國民黨系統的銀行瀕於破產。中國停戰的意願。什麼人肯作臥底……

  日方不過出動一個女人,便事半功倍了。

  「我可不是為日本人工作呢。」芳子卻這樣同自己說,「不過我的利益同日本的利益一致吧。——但這是毋須向任何人解釋的。」

  她操著流利的中日語言,往來中日之間。一時是整套的西服,一時是和服,一時是旗袍,一時是曳地晚裝。

  一時是女人,一時是個「小男孩」。

  對於長年處身風雲變色的戰場上的軍官,這是一種特別的誘惑——不但征服女性,也征服同性。她如同歌舞伎中男人扮演的女角,總之這是日本男人的欲望。微妙地,為之衝動。

  沒見過她的人,聽過「男裝麗人」的傳奇,越是著魔地想見一面。所以,因著這潛意識,初次的會面很容易便被俘虜。

  所以,有時她身穿淺粉色友禪染和服,花枝招展地應天行會頭山秀三之邀,在東京國技館觀看大相撲。有時,出現在銀座七丁目的資生堂二樓,與巨富伊東阪二攜手吃茶。有時,穿著茶色西服和大衣,分頭式短髮,頭戴黑色貝雷帽,貴介公子般坐汽車於上海招搖過市。

  豪華公館中,經常有魁梧奇偉的彪形大漢,恭敬侍候,說是保鏢,也是面首。——因為,她已無「後顧之憂」。

  每天不到下午一二時,她是起不了床的。

  她也愛在床上,披著真絲睡袍,慵懶地下著命令。

  一個俊碩的男人,已穿戴整齊了。親近到芳子小姐,是他的榮幸呢。

  芳子道:「事情已經成功,這個臥底不用留。」

  她遞給他一幀照片。

  男人一直躬身倒退地出了房門:「是!」

  「過幾天在戲院子給我消息。」

  「我會自行出現的了,金司令!」

  「好。我乾爹不在,明兒晚上陪我跳舞去。」

  「是!」他出去了。

  在門外,碰到芳子的秘書千鶴子,這日籍少女,忠心周到地打點她身邊一切。此等荒淫場面早已見慣,從來不多事。

  她來,是完成了任務。

  「芳子小姐。我來向你報告山家亨先生來上海之後的詳細資料。」

  芳子抬眼:「先給我放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吧!」

  音樂輕輕地流瀉一室。

  芳手伸伸懶腰。

  真像夢幻的世界。

  大白天,『月光奏鳴曲』,月光透過音樂,躡手躡足地灑得一身銀輝。

  這些日子以來,他做過什麼?到過哪兒?同誰一起?是喜是悲?……

  這樣子打聽著初戀情人的舉動,有一種微妙的感覺,五內是起伏的,但她不動聲色地吩咐千鶴子。

  「說吧。」

  * * *

  ——山家亨有一段時期萎靡不振,這是因為失戀。

  後來他到了北京,從事文化宣傳工作。有個中國名字:王嘉亨。

  一九三〇年在北京與一位新聞記者的獨女清子結婚。三年後生了女兒博子。

  滿洲國成立,他奉命到東北搞宣撫工作,發行了「武德報」、組織話劇團、策劃文藝演出。頗有點權勢。

  他在新京、北京、上海、天津都有公館。

  最近,因宣傳「五族協和,日滿親善」,預備在東北成立電影公司,挑揀合適的漂亮少女,捧作明星。幕後策劃人是甘粕正彥大尉。

  因工作關係,他與電影文藝界接觸較多,生活排場闊氣。女明星們為了名利,希望得到他歡心,都向他獻媚、爭寵。

  傳聞男女關係糜爛。

  女人昵稱「王二爺」。

  ……

  女明星、男女關係、權勢、親善。

  資料說之不盡,但芳子耳畔,只有一大串女人的名字,迴旋著:李麗華、陳雲裳、周曼華、陳燕燕……,不知誰真誰假。

  他抖起來了——但願他萎靡下去,就好像是為了自己的緣故。但他沒有,反而振作,活得更好。

  芳子牙關暗地一緊,還是妒忌得很。

  她仍不動聲色地吩咐千鶴子:「行了。」

  唱片還沒有放完。頑強地持續著。一室浪漫,圍困一個咬牙切齒的女人。

  男女關係?

  她沒有嗎?

  總是在微微呻吟中喘道:

  「不准動左邊!不行啦!」

  她護衛著左邊的乳房。

  男人擁著看來嬌怯的女人,這樣問:

  「是因為『心』在左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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