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川島芳子 | 上頁 下頁 | |
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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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堂堂男子漢,也是國家派遣來中國候命的,新生的滿洲國需要「純潔」、「忠心不二」的文化藝術感染,他是個重要的「中間人」,成立滿映將是重要使命,作為機關主事人,鶯鶯燕燕,環繞在身旁,誰利用誰,一時也說不清,竟惹來這個女人猛燃的妒火?芳子可以放蕩地人盡可夫,卻容不下他左擁右抱——既是狂徒,又是小女人! 女人的事,太麻煩了。 日後不知她會攪什麼鬼。山家亨心事蕪雜地,坐下來。 直到天亮。 反而芳子一力把這個男人自記憶中抹去。 她如常地把白天和黑夜顛倒了。 往往早上才可以入睡,一睡如死,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直如石沉大海——只有在睡夢中,鳥語花香人跡杳然,沒有任何人,世界澄明,沒有家國、愛恨、鬥爭……,回到童真的歲月。 最難堪是將醒未醒時,殘夢折磨著她,戀戀不肯冉去,頭痛欲裂。芳子猛地拚盡力氣把雙眼一睜,夕陽西下了,又是新的一天。 她像幽靈般自帳子中鑽出來,開始一天的玩兒。 節目很豐富:先吃過「早點」,然後糾眾一起耍樂、打麻將、甩撲克,各種的賭博。賭罷便喝酒、歌舞、唱戲、操曲子。上海不夜城,夜總會、舞場、球場……都通宵不寐。 這不是頹廢,她想,買日為歡——每一天的快樂,是用她「自己」買回來的! 芳子對鏡梳頭,柔軟的短髮三七開,順溜亮麗。臉色雖是病態的蒼白,但淡淡地上了點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紅。 穿上心愛的黑緞子長袍、馬褂、小襖,戴上黑緞子圓帽,一身瀟灑男裝。 隨從五六人,伴著她,到戲院子去。 「金司令,您這邊請!」 戲院子的經理和茶房恭恭敬敬地向芳子鞠躬,一壁引路。 一眾浩蕩地被引至二樓中央的包廂座位。在上海,老百姓都知她來路,鄙夷有之、憎恨有之、好奇有之——但她是個得勢的女人,大夥都敢怒不敢言,途經之處,觀眾都起立,向她鞠躬。芳子表現得威風八面,不可一世,大步地上座。 坐定,翹起二郎腿,氣派十足地看著舞臺,四壁紅漆飛金,大紅絲絨幔幕已拉開,臺上男扮女裝的幹旦,正唱著「拾玉鐲」。男人上了妝,粉臉含春,扭扭捏捏地把玉鐲推來讓去。 台下的芳子呢,搧著一柄黑底灑金摺扇,一手放在身畔俊男的大腿上,又撫又捏,隨著劇情調情。 大家都視若無睹。 ——這真是個顛倒荒唐的人生大舞臺! 觀眾在台下吆道:「好!」 是因為角兒把「女人」演活吧。 一個小廝遞來冒著熱氣、灑上花露水的毛巾給她抹手。 她認得這個人,是前幾天派出去打聽情報的手下。他原是俊碩的男人,裝扮那麼卑微,居然像模像樣。 芳子眉毛也沒動一根,接過毛巾,下面有張紙條,寫著: 「味自慢,靠不住」 她心裡有數。 「味自慢」是她心目中「嫌疑人」之一。她故意對三個人發佈不同的假消息,看看哪一項,洩漏予革命分子知悉…… 政治必然是這樣: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異己是容不下的。容下了,自己便無立足之地。 經理著人送上茶點了。 芳子若無其事地,抹過手,紙條操在毛巾裡頭,團給小廝拎走。 「金司令請用茶,」經理阿諛地媚笑著,「上等碧螺春!」 「唔,」芳子待接過茶盅,一迭鈔票自他手底送過去,他需要她的包庇。 芳子信手取過隨從的望遠鏡,自舞臺上的角兒,游走至觀眾席,再至包廂右面——她自鏡筒中望定一個人,距離拉近了,是一張放大了的臉! 他經過喬裝。 但芳子知道,那是背叛者:「味自慢」。 她把望遠鏡對向舞臺上。 那個人,呷了一口小廝送上的香茶,不消一刻,已無聲倒下。無端死去。小廝與附近的「觀眾」把他抬走。 芳子若無其事地對周圍的人悶道: 「沒意思,我們走了!」 正起立,走了幾步。 臺上鑼鼓喧囂,座上大大喝采。 芳子回頭一瞥,臺上的不是人,是猴! 完全是個人表演,角兒是神仙與妖怪之間的齊天大聖。他猴衣猴裙猴褲猴帽,薄底快靴。開了一張猴臉,金睛火眼,手掄一根金箍棒,快打慢耍,根花亂閃,如虹如輪地裹他在中央。這角兒,武功底子厚,觔鬥好,身手贏得滿堂采聲。 他的演出吸引了她。 經理賠著笑:「是『鬧天宮』。」 她把那望遠鏡對準舞臺,焦點落在他身上,先是整個人,然後是一張臉。 芳子只見著一堆脂粉油彩。有點疑惑。 角兒打倒天兵天將,正得意地哈哈大笑,神采飛揚中,仍是樂不可支的猴兒相,又靈又巧。 芳子隨意一問:「武生什麼名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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