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川島芳子 | 上頁 下頁 | |
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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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儀喜孜孜地,獲准穿上龍袍祭天,這東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從榮惠太妃那兒取來上場用,據說是光緒帝曾經穿過的。皇后也宮裝錦袍,鳳冠上有十三支鳳凰。 遺老們呢,也紛紛把「故衣」給搜尋出來,正一品珊瑚頂。三眼花翎,仙鶴或錦雞黼黻,還套上朝珠——是算盤珠子給拆下來混過去的。 這天雖然寒風凜冽,烏雲密佈,但看著皇帝對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禮的「文武百官」,開心滿足得很,一個一個肅立不語。 夾在日本太陽旗之間的,是大清八旗。打著黃龍旗的「迎鑾團」,甚至一直跪著。 在這個莊嚴的典禮上,溥儀感動之極,熱淚盈眶。 芳子也在場。 親自參與,也促成——她是這樣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顧盼自豪。 思潮起伏,熱血沸騰,心底有說不出的激動: 「滿洲國,終於成立了!我們等了二十年,終於見到一個好的開始。是的,東北只是一個開始,整個中國,將有一天重歸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復興了,一切推翻帝制的人,滅亡的日子到了!」 她傲然挺立。 神聖不可侵犯。 一直以來的「犧牲」,是有代價的。 肅親王無奈離開北京時,做過一首詩: 幽雁飛故國,長嘯返遼東; 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紅。 ——是一點不祥的戲語吧? 沒有人知道天地間的玄妙。 但芳子,卻是一步一步地,踏進了虛榮和權勢的陷阱中去。 記得一生中最風光的日子—— 芳子身穿戎裝、馬褲、革履,頭上戴了軍帽。腰間有豪華佩刀,以及金黃色刀帶。還有雙槍:二號型新毛瑟槍、柯爾特自動手槍。 革履走起來,發出咯咯的響聲,威風八面地,上了司令台。 宇野駿吉,她的「保家」、靠山、情夫、上司……,把三星勳章別在她肩上: 「滿洲國『安國軍』,將以川島芳子,金璧輝為司令!」 她手下有五千的兵了。 她是一個總司令,且擁有一寸見方的官印,從此發號施令,即使反滿抗日的武裝,鑒於她王女身份,也會欣然歸服,投奔她麾下吧?金司令有一定的號召力。自己那麼年輕,已是巾幗英雄——芳子陶醉著。 關東軍樂得把她捧上去。 當她以為利用了對方時,對方也在利用她。這道理淺顯。 但當局者迷。 從此,日本人在滿洲國的地位,不是僑民而是主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他們要在政治、經濟、思想、文化……上,以「共存共榮」的口號,加以同化。 日語成為中小學校必修課,機關行文不用漢文,日本人是一等國民,而新京的城市設計完全是京都奈良式的——橫街都喚作一條、二條、三條…… 來觀禮的是各界要人,穿和服的、西服的、和中國服的,都有。這是一件盛事。 鐵路、重工業、煤礦、電業、電訊電話、採金、航空、農產、生活必需品……的株式會社首長、財閥、軍人、文化界、記者。 鎂光不停地閃。眼花撩亂中,芳子神情偉岸,但又保持一點魅惑的淺笑,跟每個人握手,頭微微地仰起。 然後,賓客中有遞來一張名刺。 「北支派遣軍司令部報導部宣撫擔當中國班長陸軍少佐」,多麼奇怪的職銜。 她隨即,瞥到一個名字:「山家亨」。 山家亨? 芳子抬眼一看。 赫然是他! 他被調派到滿洲國來了? 幾年之間,他胖了一點。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穩重了,神氣收斂,像個名士派,風度翩翩的,一身中國長袍,戴氊帽,拎著文明棍。講一口流利的北京話——從前打自己身上學來的呢。 前塵舊事湧上心頭。 芳子有幾分愧恨。自己已不是舊時人了,對方也不是——無以回頭,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給「烏冬」作調料的七味粉。各種況味都在了。 山家亨只泰然地道:「金司令,你好嗎?」 芳子恨他若無其事,便用更冷漠的語氣來回話。 「謝謝光臨。」 ——他一定知道自己不少故事,他一定明白自己的「金司令」是誰讓她當上的。 他也許因而嘲弄著。 「你要證明我是個好女人」?前塵多諷刺。 芳子老羞成怒,但卻不改真情,只飛身躍上一匹快馬,不可一世地,策騎賓士于長春,不,新京的原野上…… 惟有在馬背上睥睨,她就比所有人都高一等! 她是一個不擇手段地往上爬的壞女人。也罷。 無以回頭了。 她把他,和所有人,拋得遠遠的。 又到上海。 上海是她喜愛的一個地方——因為是發跡地。 滿洲國成立之初,推展雖然相當理想,但日本政府和軍部擔心各國的反對,宇野駿吉曾交給她一個重要的任務。 她至今仍沾沾自喜。 關於「上海事變」。 上海老百姓抗日情緒已成暗湧,地下組織很多,芳子奉命收買一個「三友實業公司」的毛巾廠工人,襲擊日本山妙法寺的和尚,製造死傷事件,然後,又指使為數約三十名的日本僑民,到毛巾廠進行報復。 就這樣,原來是少數人的糾紛,釀成毛巾廠被放火燒毀,上千職工中有死有傷,這個傳聞中的「抗日據點」被打擊。日中兩國對立,世界各國的注意力集中在上海,疏忽了滿洲,東北的地盤更鞏固,而武力的侵略也在南方展開……這便是一二八事變。 芳子覺得,作為間諜,亂世中的特殊分子,她是相當勝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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