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川島芳子 | 上頁 下頁
一七


  芳子迅雷不及掩耳,取過枕頭,用來作墊子,滅聲,放了一槍。血無聲地,自雪白的枕套往外湧滲。

  小林馬上死去。

  芳子根本不打算留活口。不擇手段地,為建立「個人」的功跡。

  收拾一下,錦被蓋在他身上。

  芳子對著體溫還未消散的屍體:

  「可惜!長的那麼英俊!」

  一步出皇后的寢室,芳子臉上,又回復緊張擔憂的表情了。

  急步下樓,忙著追問:「車子來了沒有?」

  大門外來了救護車,兩個扛著床架子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地搬放上去,「他」大衣的領子豎著,又用圍巾纏著半張臉,急速喘氣。

  芳子愁容滿面,照顧著她「丈夫」。

  即使在日租界內,也有形跡可疑的人呀。所以車子駛出「靜園」,還不是安全的。

  婉容一動也不敢動,只信賴著芳子,一直緊緊握住她的手。

  救護車也是自家的佈局,高速平穩地前行。芳子靜定地注視路面情況。駛到一些路口的鐵絲網前,她暗中打個招呼,便馬上通過。出了日租界,表情更冷酷。

  「芳子,我們到了上海,住哪兒?」婉容問。

  芳子木然回答:「我們是去滿洲!」

  她吃驚:「滿洲?還是日本人手上?」

  芳子不答。

  「我不去!」婉容慌煌地,「你騙我去滿洲幹什麼?皇上也許已被他們軟禁,受著折磨。」

  「你是皇后,就要做皇后的份內事!」

  婉容望著這個自信十足處變不驚的芳子,疑惑地:

  「用的是什麼?」

  芳子按住她半撐的身子:

  「皇上會在長春登基,你今生今世都是他的人。」

  婉容掙扎著,她自一個羅網掉進另一個羅網中去了。

  「我不去!我信不過你們,你——」

  但無法繼續了。芳子用上了藥的手帕蒙上她嘴臉,婉容昏迷過去。

  芳子無情地,目光堅定前望。

  救護車駛離市區,直向荒僻的村路駛去。

  「靜園」開始不靜了。

  小林的屍體被發現。

  神秘車子拚盡全力追蹤救護車……

  ——不過芳子早著先機。

  停在一間村屋前。

  她把昏迷了的婉容半拖半抱曳下地來。

  村屋旁山邊正有一隊送葬的隊伍。

  一口大棺材、杵工、送葬者全在默默等候著。

  「目的物」來了。大家又無聲地,把婉容放進棺材中去。

  救護車駛入一個隱蔽的地方,用樹枝樹葉給掩蓋好。

  芳子迅速無比地更衣。不消一刻,她已是個愚昧的村婦,哭喪著臉。

  隊伍準備妥當。四個杵工扛著大棺材。一個老頭在前頭撒紙錢,嗩吶和鼓手奏起哀樂,孝子和未亡人都哭哭啼啼地,上路了。

  行列緩緩前進。

  幾輛追尋皇后行蹤的神秘車子呼嘯地,只擦身過去。

  他們堂堂正正地出殯,沒有人對村野送葬的行列起過疑心。

  隊伍十分安全地,把婉容偷運出天津,自水路,送至旅順去。芳子立了大功。

  日本人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帝后都齊了,東北二百萬平方裡的土地,三千萬人民,也在手上了,就等他們一聲令下——

  不過溥儀開始惶惑不安,他們受到封鎖、隔離,俯仰由人的生活也就算了,最煩惱的,是關東軍參謀板垣征四郎跟他說的一番話。

  這個剃光了頭的矮個子,青白著一張沒有春夏秋冬的臉,慢條斯理地道:

  「新國家名號是『滿洲國』,國都設在長春,改名新京。這國家由滿、漢、蒙古、日本和朝鮮等五族組成。而日本人在滿洲花了幾十年的心血,大量的寶貴生命才得到的,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別的民族不同……」

  佔據溥儀全心的,不是東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如何陰謀地統治這塊殖民地,要駐多少兵,采多少礦,運走多少油鹽大麥……只是想,不給他當「皇帝」,只給他當「滿洲國執政」?他存在于世上還有什麼意義?連八十高齡的遺老也聲淚俱下:「若非復位以正統系,何以對待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多番交涉,討價還價,日本人的野心不能暴露得肆無忌憚,便以「過渡時期」為名,准予一年期滿之後改號。

  終於才給了他「滿洲國皇帝」的稱謂。

  ——他還不是在五指山裡頭當傀儡?

  但溥儀委曲求全,忍辱負重,把美夢寄託在屠殺同胞的關東軍身上,不敢惹翻。

  他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

  芳子和大清遺臣等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極大典的正日子。

  溥儀要求穿龍袍,關東軍方面的司令官說,日本承認的是「滿洲國皇帝」,不是「大清皇帝」,只准許他穿「陸海空軍大元帥正裝」。溥儀只這一點,不肯依從——他唯一的心願是穿「龍袍」,聽著「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雙方遂在一件戲服上糾纏良久。

  終於,當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長春郊區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臺,象徵「天壇」。

  樂隊奏出「滿洲國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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